【2022第1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我的青春提案】陳宗佑/像冰塊融解,像水凝結

陳宗佑。(圖/陳宗佑提供)
陳宗佑。(圖/陳宗佑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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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溫柔包裹了整個校園,四月的風和太陽,我的大四下學期。騎著,微微前傾的身體劃破新綠的空氣,穿越圖書館一旁的林蔭,彷彿一枝鋼珠筆滑過紙面,那樣平靜。

明明是騎著一台單車,奇怪而不相干地,我卻想起好幾年前,那天奔跑的感覺。

甚至有些懷念的,那是的高一,下午四點最後一堂課,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我,早早在鐘響前幾分鐘收好書包,摸近門邊。放學鐘聲一響,幾乎是神經反射的一瞬間,三樓,二樓,一樓,越過操場,把紅樓拋諸腦後,疾跑著脫離校園。

那是我第一次領悟到:如果你的心緒跑得夠快,你會感覺腳步開始騰空。

一雙鮮藍色的跑鞋帶著電,前前後後穿過數不清多少行人,一片放學的建中生裡我傾身向前,在號誌轉換顏色的前一個瞬間,趕著最後一秒的綠燈躍過斑馬線。長長的南海路跑到一半,預先算著重慶南路的下一班還要多少時間,跳上車,在公車正好停靠的那一刻。

如何把一陣風暫時鎖在一輛公車裡?即使只是一兩站的車程,要想按住自己時不時踮踏腳步的心情,仍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一女中站,公車到站停靠。下了車,搧了搧微微出汗的T恤,腳步卻開始放緩,一步一步,想要故作從容地邁著。儘管那天她告訴我她會晚下課,不用太早到,我仍然希望在她走出校門的第一個瞬間,第一眼就看見她。

「那就是迷戀的感覺嗎?」成為一陣風,一道閃電,化成一條長長的街道我奔跑著。拿出耳機戴上,在等待她的那一小段時間,我問著自己。

我會一直記得,那時候手機裡面播放的,正是一首名為〈Shiver〉的歌。十六歲的那時告訴她,一張專輯反覆聽著,是樂團Coldplay的《Parachute》。那時,我如此喜愛這張專輯裡青澀、細緻,帶點鉛筆草稿的線條,卻又多愁易感的聲音。純黑的專輯封面裡,只有一顆暖黃色的地球儀發著光芒,快速地轉動,一顆模糊而震顫著的世界──

那不正是我們嗎?

靠著她學校的圍牆等待,再過不久,我知道,我就要見到她了。那時我十六歲,一個世界如垂天的鵬翼,在感官中放大再放大。能夠比肩鼓動的,也許是單薄胸腔裡頭,我們的一顆心。

它不斷地升空,且忘記怎麼降落。

Coldplay《Parachute》,距今二十二年的出道專輯,仍是我最喜歡的一張。(圖/陳宗佑提供)

1

青春期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變形記。迷戀的開始,也正是變形的開始。

當我一閃地發覺到,自己正在迷戀著什麼,自我與周遭事物的界線,彷彿在巨大世界裡融化得一滴不剩,而迷戀的那個對象,又構築了整個世界。像冰塊融解,像水凝結,大抵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內在的溫差,反覆升溫降溫的歷程。

後來,她並沒有在我的高中歲月停留多長一段時間,而我也說不清楚,迷戀的感覺是怎麼褪去的。

只是每一次聽著〈Shiver〉,回到歌裡繾綣的速度感,我總是能夠觸到當時的情感狀態。宛若每一天睜開眼,就從清晨的高空自由墜落,靈魂降回到因為眷戀、著迷某個對象而失魂的一具軀殼裡頭。說到底,那不過就是起落、顛倒、渴切與自棄交替──迷戀是加速,並且一再失速。

也許最初都是從一個人身上開始,像一個起點,世界越迷戀越廣大,自己也因為迷戀,好像也看得更寬闊了一些。和她一起聽過的音樂所陪伴我的時光,已經多於曾經著迷的她停留在我生命裡的時間,也甚至多於我著迷她的那一段更漫長的時間。

過了升高二那年的暑假,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可是迷戀的感覺,留在當時候所聽的每一首歌,替我記錄了一個人情感養成的地質年代。那時,內在的地殼結構劇烈變動,和少少的幾個朋友一起探問許多巨大的問題,一面走進幽深處,有時候自己也化成一群蝙蝠寄居岩洞。

記得她告訴我,她有個數學老師曾經說過:「高中生不要思考太多人生大道理,多思考一點有答案的東西。」

可是那時候的我們都好想知道啊,什麼是愛呢,什麼又是長大。

Radiohead〈High and Dry〉、The Cranberries〈Dreams〉、Travis〈Closer〉、Blur〈Tender〉……好像聽著這些音樂,就撿拾到了一些儘管破碎、卻尚稱派得上用場的回答。一開始因為一個人,連帶地喜歡上她喜歡的音樂,而後就讓這些音樂搬遷進心裡的空缺,像一群駐唱的房客,最終續約留住至今。

那些聲音會一直在這裡演奏,即使迷戀早已褪去,我依然愛惜當初她留在這裡的烏鴉。

The Cranberries《Everybody Else Is Doing It, So Why Don’t We?》,〈Dreams〉收錄其中。後來王菲翻唱此曲的〈夢中人〉也描述了迷戀的故事。(圖/陳宗佑提供)

2

在學會了迷戀的好壞以前,我沉迷過很多事情,也迷戀過很多人。

曾經只為了見到一個人,使我極度地渴望每周在補習班上數學課的晚上;也曾經因為一個人,蹺了課卻把自己封閉在社辦的小房間裡,浪擲多年的考試成績。那些著魔一樣的時光,很大一部分構成了我的情感原型,直到好多年以後,慢慢理解了迷戀的扭曲和霸道,才能夠開始真正愛著一些什麼。

生活是一面巨大的鏡子──對迷戀者來說同樣如此,只不過他以整個地表的面積,單單用來映照自己想像的那單一個對象而已。

所有的現實,都只和被迷戀的對象有關。那無疑是一種蠻橫,卻讓迷戀者自覺有所意義,彷彿與世界有著不可裂解的神性情結。而當這種情結幻滅的時刻,剎那間迷戀者又將掉入自己一手挖掘的深淵。只有當他再次迷戀新的東西,一道新的咒語,才使他從舊的詛咒之中解放。著魔與著迷,本就是一對孿生的神明。

多年以後我突然覺得:也許那個數學老師說得沒錯,高中生是該少花點時間思考人生大道理,多花點時間在三角函數、排列組合、向量和矩陣上頭。可是隨著年紀漸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少迷戀的感受──有時候我猜想,迷戀會不會是某種年輕時期的特權?

成長是一個人內心有所沉澱而日漸清澈,還是懸浮的粒子越來越斑斕,使人惶惑?從高中到現在,年歲的距離越拉越遠,在問題的兩端不斷來回游移,我偶爾會想起那天,穿越了路上的號誌,迷戀著一個人而竭力奔跑的感覺。

當生活紛亂,群馬踐踏,鷗鳥集散,迷戀的狀態將人抽離開來,像是得到一片暫時的無風帶。就像那座奧德修斯登上的小島,七年的時間,女神卡呂普索是怎麼將他留下?迷戀特有的承諾帶著某種不朽,儘管我知道那不甚健康,有的時候卻會覺得:留下來,並不是一件壞事。可是你知道,奧德修斯終究會離開那一座繁花盛開的小島。隨著迷戀的消逝,最終在我身上留下的是什麼?

那或可稱之為成長的一種吧。只是有一些像洞窟一樣的深邃黑暗裡,打火紙擦一下亮起來的感覺,也隨之失落了,不是嗎?

──不,不是這樣的。

有人來過,點燃過我的世界。我會記得這些,讓這些記憶繼續發著小小微弱的光。這就已經足夠了。

幾年後,Coldplay首度來台開唱,地點在大雨泥濘的桃園高鐵站前草原。當時那個一起聽著《Parachute》的女孩沒有在我生命中停留多久,是我和朋友C一起去填滿高中時候的想像。

黃色的雨衣,黃色的光線,幾萬人同時開口唱出的歌聲,打在眼鏡上而又隨手抹去的雨滴,眼前是一片萬花筒般的現實。舞台上的樂團成員,從十幾二十歲的小夥子,一個個變成中年大叔。而那一首也許是最芭樂,最多人喜歡的〈Yellow〉,主唱看到黃頁電話簿就隨便寫進歌詞的黃色,現在卻覆蓋在幾萬人的身上,像星空,像沙,像麥田。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那天的人群裡。只是我希望,那一群曾經在我們青春期裡狂亂飛舞的群鴉,願牠們已經找到棲息的地方。

SPITZ《ハチミツ》,〈ロビンソン〉收錄在內。據說曲名是主唱在泰國看到一間Robinson百貨公司隨口取的。(圖/陳宗佑提供)

3

雖然偶爾還是會想起那時奔跑的感覺,只是現在,我不再成為一陣風了。

大四下學期的校園裡,包圍著路上行人的,也許不只有四月的風和太陽。騎著單車,後座載著現在的戀人,我向她說起這一段故事。也許說來會有點對不起她,但我的迷戀時代已經褪去。

一面踩著單車踏板,載著她,一面聽著日本樂團SPITZ的〈ロビンソン〉,穿過整座校園新綠的風中,我感覺得到胸口微微的暖意。那並不是迷戀,而是一種由衷的平靜──在我眼中有她,在她眼中,我也可以看見自己的尊貴,非常清醒而不可多得。

那種平靜,是明白了世界不只有你、我,還有很多、很多值得我們去愛、去珍惜的事物。那些事物指引著我們,眼前的道路因而寬廣了起來。

迷戀褪去,咒語消散。當我不再成為一陣風、一道閃電的時候,也許我終於學會了怎麼降落。

台積電文學之星簡歷:

陳宗佑 (第十一屆新詩獎得主)

建中紅樓詩社,台大哲學系畢,咖啡成癮。曾獲台大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靈光慢慢褪去,像一件舊夾克一樣,穿著自己的大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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