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4月 二之一】蔣亞妮vs.沈信宏/當我們一起OTT

蔣亞妮。(圖/Robin Chang攝影,蔣亞妮提供)
蔣亞妮。(圖/Robin Chang攝影,蔣亞妮提供)

沈信宏。(圖/沈信宏提供)

無人知曉才是真正的遠方

●沈信宏

亞妮:

我們好像來到一個更好的時代,只是想要給自己一點放鬆和娛樂,卻有無窮的選擇與自由,以前以為擁有一台電視就是全世界,現在知道那只是年少輕狂不自卑,終究是受局限有邊界旮旯的視野,「剪線族」(cord-cutters)取消訂閱有線電視,甚至不再看,像剪掉時代一條分岔的髮尾那樣俐落時尚,我也是這樣。覺得每個月繳五百也不會看,其實下意識排斥,不喜歡被拘束在固定的迴圈,不再過度浪漫,不再相信即使走馬看花,也會為某個瞬間花眼走心,天涯海角、霹靂中天、人間蓬萊,遍尋不著燈火闌珊。

妳看,OTT是「over-the-top」,籃球用語,指的就是從對手頭上高傳球至隊友手中的「過頂傳球」。現今的意義是透過電信業者的網路提供客戶多元服務,不需業者額外支援。我們好像越過了很多麻煩事,飛翔在雲端,享受各式各樣業者所打造高自由與互動的平台,像跳島旅程,不受任何電纜或網路線束縛,過著比頂級更高規的生活,追劇、通訊、精選歌單,自己想像路徑,刷選內容,以點擊穿越平行世界。

但真的嗎?「over-the-top」也可以是——too extreme and not suitable,很超過和不適合,我在OTT更多時候有這樣的感覺,夠了、好了,真的是,沒完沒了欸。

●蔣亞妮

信宏:

覺得談「OTT」的我們好時尚,就像現在聊元宇宙與NFT(Non-Fungible Token,非同質化代幣)一樣,但事實卻是如你所說的整個加速過熱的時代裡,經常有一種「夠了、好了,真的是,沒完沒了欸」的不耐。

「OTT」時代的開始,絕對與線上串流平台N帝國的到來,離不了太遠。回想那時,按下登入密碼,召喚出許多獨家影集、,甚至記憶裡塵封的老片,就像拿到時間的密碼,《天能》裡的時間武裝部隊都在我手。可是線上雲端,月下瑤台真的是正解嗎?我想回到《天能》裡看,主角羅伯派汀森(對,就是那個《暮光之城》的愛德華),他在《天能》登場的第一句台詞,竟然是:「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暮光籠罩的世界中(We all live in a twilight world)。」

如此復古。如此老派。如此不耐。

我剛開始在「OTT」追劇時,也沉迷過好一陣子,高清畫質自家製作影片,眩目的演算(87%適合您),但時間沒有太長。當我在搜尋欄鍵入某些癡心期盼能再重逢的舊電影時,87%落空,我曾試過《獨領風騷》、《我心屬於你》、《超異能快感》……說來羞恥,但都是某種啟蒙讀物般的存在。

或許,其實我更厭煩的是被演算。YOUTUBE的演算、線上串流不管是影像或是聲音平台的演算,塞給我山海一般的自以為,像是一路成長裡遇到的那些「我是為你好」人類,甚至到如今,登入GOOGLE帳號、IG臉書小紅書,看個新聞都要被「猜你喜歡」。點了狗子,就會減少貓;看了妹子,就沒有星座運勢;在ABCDE的分類帽演算中,我頻頻按下「不喜歡」、「不感興趣」與「不想再看到」。其實所有的演算,最終都會把歧異的人與人帶到同一個遠方,甚至只是圈內打轉。原本在不同平台,即使是死氣與不具智能的舊式網海裡,人藏在自己的搜尋裡呼吸,今天的我是我,明日我成為不同我,無人知曉才是真正的遠方,這才是我最早被網路世界吸引的地方。

當你登入新網路,大家都在看的或許也成為你接下來要看的。從前,整個世界像在聯手努力讓每個人相像,在讀信宏的散文時,我能感應到這般訊號,因此我與信宏這一代的人,都有過這樣時刻:「不想要自己太不一樣。」如今,整個世界都在努力強調個體化、差異化,解除髮禁、使用手機,但是不同髮型的人們卻真正開始面目模糊。「他們都正在看」,他們被推演、他們下載了抖音小紅書看排行榜影集與黑綠色APP「為您打造」、不需自己下載找歌詞的最新音樂,獨立樂團也不那麼獨立了。

時間的魔法師,就像《美國眾神》裡的「新神」們,他們不是愛與春天、戰爭與海洋,而是網路與媒體。

然而在這樣的浪中與潮裡,我真正開始感到倦意。或許是因為,我總還是活在一個暮光籠罩的世界中(I always live in a twilight world)。暮色深沉遮掩上來,才正是創作的時候。

妳討厭的被演算,反而是我格外溫暖的時刻

●沈信宏

亞妮:

雖然厭煩,那卻是想擺脫卻無法的厭煩。我訂閱了太多,不敢數自己一個月花多少錢在音樂、影視,甚至是雲端空間。有些徒然放著心安,有一部劇在哪裡等著我看,有一群人擺好了表情、穿好了衣飾,等著人點開。那感覺好溫暖,我想當做出選擇的人,我想讓全世界都為我演出。

用小小的錢,卻換到這樣豐足的幸福,不也很值得嗎?後來知道了,我圖的不是看好看滿,只是想要看到他的時候,他就在我身邊。

串流(Streaming)確是好新鮮的概念,我們都經歷過那樣的時代吧?上論壇找免空,回覆罐頭留言換得解壓密碼,違法的片源打上免責聲明(僅用作學習?)幾行字便讓所有人心安理得。燒光碟、買硬碟、上傳FTP,因此學會電腦記憶體的單位,從檔案開始學習收納與斷捨離。我和以前尚是好友的妻子曾有一段浪漫時期,每個禮拜她收到我的硬碟,我推薦的日劇存入最新一集,時間差的讀取,偏愛的複製與投射,追他們與我們的劇。

現代多輕便,不占既有容量,直接由緩衝記憶體讀取播放後丟棄。開始與中斷皆無需遲疑,棄劇是品味的宣言,追劇是「binge-watch」,後青春的夜,再不瘋狂就等死。張狂與冷清,也是快速更新,像VoD隨選視訊任意來去,每月影集上架下架,不再有任何糾結。

所以妳抽身得快,回到復古的暮色裡,才能對永恆的文字託付重情(《暮光之城》的愛德華值得我們懷舊的愛)。但當我們深陷在OTT裡,我們是不是慣於把自己或他人切成分頁畫面,一瞬滑指就凝縮成角落的icon。

這時妳討厭的被演算,反而是我覺得格外溫暖的時刻。

有人懂我,有人費力收藏我的每一筆資料、每一次搜尋,不知道哪裡探出的耳朵,辨認我的聲線,迻譯出精確的喜好量表。我想像那人小心翼翼地將為我的計算推送給我,緊張地等候我的反應,是滑過去、點入,或是憤怒地「不要再看到」,他會知道我哪些違心,哪些肺腑,若我選擇「檢舉」,他彷彿將歪頭狐疑:「告訴我們這則廣告有何問題」,你是不是,今天不大一樣?

我後來放棄抵抗,登入之後直接逼我選幾個喜歡,便毫無遲疑、掏心掏肺地點出所有曾經交付的愛心。比如最近我正想找一款不貴又好看的收納椅凳,他就極為自然地在我的快速瀏覽中提供我一些商家。有時甚至根本沒搜尋,他只是聽過,就牢牢記下了。想看影片或聽音樂的時候,按一次播放,接下來盡是自動化播放的我。曾賭氣想掌握一次最真實的自我,長久挑揀,最後還是回來「猜你喜歡」。

莫非我還是想跟大家一樣,不想脫隊,七年級的寂寞趕集。

雖然如你所說,運算暗藏精密的趨勢操縱、口碑行銷。但或許他知道我不一樣,他甚至比朋友家人更了解我。妳知道的,中年的男人,乾硬的麻繩,說得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少人想聽,沒作用又扎手。

前Google設計倫理學家哈利斯(Tristan Harris)說:「Google和臉書的伺服器裡面,有一個小小的巫毒娃娃版的你,累積了你所有的點擊和按讚,因此巫毒娃娃的行為會愈來愈像你。」iOS某次更新之後,修改了追蹤IDFA(Identifier for advertiser廣告識別碼)的權限,系統分配給每部裝置一個IDFA,它將裝置上的紀錄數據串聯。而廣告投放商透過IDFA來收集、追蹤數據,進行廣告投放。

蘋果要求開發者必須在追蹤或獲取用戶的IDFA時,要以跳出視窗提示:「想要取得權限」,即使花言巧語,說是能夠提供我貼心的個人化廣告,我還是選擇了「要求app不要追蹤」。唉,太直接的告白,我寧願他偷偷來。

家庭也在OTT上得到更清楚的定義,我和好多同事成家,我甚至上購物網站,透過賣家和其他陌生人湊成一家(我們各自穿戴著公主的圖樣),一起厲行節儉、整理整頓。每次打開app,就有想點擊其他家人頭像的念頭,沒有人會知道,保證不帶邪念——原來這就是偷翻日記的心情。我也被其他家人偷看過嗎?他可能知道我竟然看了□□□,我該隱藏或刪除紀錄嗎?我覺得我倒回少年時代,每一個共享帳號,都是我莊嚴的雙親。

亞妮,妳也和誰多元地成了家嗎?我是否也可以提供方案,與妳,共組家庭呢?

最終得腦波者得天下

●蔣亞妮

信宏:

整個大演算與巫毒娃娃平行時空裡,最讓我心歡喜的一件事,確實就是購物了。求沙發得沙發、求洋裝來洋裝,只是偶爾還是會被最強勢投放的廣告洗腦買下某樣因為太重複出現,而誤以為是「本命」的衣鞋包,而後懊惋自己腦波太弱。

原來是腦波,OTT時代、雲端世界也好,最終得腦波者得天下。再進一步,如你所說,它更是一種:「有人懂我,有人費力收藏我的每一筆資料、每一次搜尋,不知道哪裡探出的耳朵,辨認我的聲線,迻譯出精確的喜好量表。」可是那人終究還是虛擬無物,就像是童年時愛上的二次元角色,我曾經認真決定必須嫁給《玩偶遊戲》裡的羽山秋人,或是好好擁抱《幽遊白書》裡的飛影,再不然也要長大成為像是矢澤愛的《天國之吻》裡,男主角喬治一般的設計師(更明確的說是成為與他一樣的「大人」)。有人懂我、我也懂那人,這樣的深入靈魂,即使是某種巫毒法術,也甘願,更何況不過是不用耗費到一秒鐘的連網時間。

後來的我沒有嫁給羽山秋人,成長的軌跡與遇到的可怕人事,或許更像它的作者另一部作品《PARTNER》,斷網離開,現世人的連結,連雙胞胎都無法讀懂對方。或許我沒有信宏勇敢,勇於投身被演算,敢於對虛擬事物付出情感(尋找到某個明星或團體作為本命更勇敢),因此總要付出一點代價。多元成家共享帳號的方案,從未跟上,總是我一人付清月費;直到試圖舒緩日子與自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與母親及另一半開放共享。但偷偷跟你說,其他人頭像下的內容,那個被壓在枕頭底下的巫毒娃娃,我從未開啟。是因為尊重隱私嗎?我想絕對不是,整個OTT時代,竟彰顯出來我自身某一種看似孤高的膽怯:沒有準備好閱讀他人的慾望、沒有信心於他者的慾望,我只相信,它總會超出想像。

忽然想起,不久前在課堂與學生分享影片時曾登入帳號,忘了是否沒好好登出。隔幾天打開影音平台,竟多了個陌生頭像與名稱,多麼驚悚也多麼純真,竊入者也想擁有自己的演算法,就像擁有自己的房間。藉此機會,想跟她(或他)說聲抱歉,雖然有些可愛,但還是要請你登出我一個人的遊戲與房間哦(笑)。

●沈信宏

亞妮:

說到對虛擬或偶像付出情感,OTT害人不淺,它讓那些我眼睛跟不上的瞬間,開始能夠倒回、放大、慢速播送,好需要這樣心動的瞬間,甚至覺得必須填滿每一秒,才可以存活下去。為什麼呢?是想彌補自己缺空的事物?投射理想自我的想像?還是對生活失去熱情?

當我每天在講台上給中學生們清楚的指示,像是考第幾課大卷,吃飯時不要說話,每日量測體溫兩次,避免流出「情緒失控」的影片。我便想交出自由,暫時卑微,為偶像或演算法巨大的影響力臣服,屈居在即使窄仄的安全感,敢不敢就為一人癡狂。

聽妳輕笑,就想起〈請登入遊戲〉那個嗤笑迷藏遊戲的妳,妳是一個尋找者,像日本綜藝《全員逃走中》的西裝獵人,至今猶能揪出那些可愛的追蹤者,或許這樣一路匿逃在愛心按鍵與不同手指愛心的我,也在此被妳揪出可能的勇敢。是的是的,我立誓要更往坑裡去,在永刑裡揮霍。

關於OTT,最後想談談最近上串流的《德州電鋸殺人狂》,本來計畫在2021年院線上映,最後卻改在串流媒體上獨家發行。我捧著手機,一路從健身房的橢圓機看到家裡的馬桶上,但我現在反覆停格的是切割與血肉鏡頭,帶點考究剖析的意味。我記得之前到電影院看過一次,2003年的版本,整個鄉鎮與家族的殺戮事業,印象絕對深刻的觀影經驗,看完全身僵固,頭被緊緊箍住。至今搜尋,再見那張充滿陰影的皮臉海報,仍舊戰慄。

我所在的高雄近幾個月好幾家電影院宣布停業,原因不確定來自疫情或是串流?但已經太多人說過,電影院不可取代,社交性、排他性與臨場感,我永遠不會忘記在電影院裡輕輕碰過的手,能夠扳起來的扶手,還有摸遍全身也找不著的爆米花屑。

我沒看過的初版1974年《德州電鋸殺人狂》,電影海報上寫著「Who will survive and what will be left of them?」儼然是個飛越時空的靈魂拷問(伴隨狂抽猛送的電鋸馬達聲)。或許我們並非在電影院與串流間抉擇,不論何時,雲端地表,只是低微地想把自己完整地留下,from top to bottom。

蔣亞妮

摩羯座,狗派女子。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2015年出版首部散文《請登入遊戲》, 2017年出版《寫你》, 2020年出版《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沈信宏

高雄人,現任教職、夫兼父職。清華大學台文所畢業,中正中文所博士生。曾獲國藝會與文化部創作補助,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與小說選,入圍「二○二一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獎」。著有《雲端的丈夫》、《歡迎來我家》、《成為男人的方法》與《爸爸求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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