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相對論11月 二之一】江鵝vs.劉梓潔/台北對我們鄉下小孩來說……

劉梓潔。(右圖/張子宜攝影,劉梓潔提供)
從早餐與冰箱談起
●劉梓潔:
請問江鵝你早餐都吃什麼?回台南吃的早餐,會跟在台北有什麼不一樣嗎?會有此問,是因為有朋友以為我彰化人早餐都吃焢肉飯,但其實我從小早餐就吃麵包配牛奶,長大後就變成麵包配咖啡,反而是去台南的時候會吃鹹粥和牛肉湯。
●江鵝:
懶散的時候,早餐內容取決於冰箱裡剩下什麼,例如剩菜剩飯回鍋拌炒成一盤雪菜豆乾飯,或馬鈴薯沙拉加幾片現切小黃瓜。有些人聽到早餐項目出現雪菜會面露震驚,我想不透有什麼好驚,如果要追究菜味、醃漬味和油味,那麼類比起來漢堡裡的洋蔥、清粥上的腐乳和刈包裡的三層肉,為什麼就歸屬於早餐的正當?人類以多數決來定義正當,到底是天性還是毫無理據的慣性?但除了辨析排斥異己屬於人性還是動物性,或人性與動物性究竟有沒有辦法分辨,我沒有背棄正當早餐範疇:煎蛋、炒蛋、水煮蛋、蛋捲、烘蛋,配燕麥奶、杏仁茶、咖啡或麵包。喔,或自調粉漿煎作蛋餅!自煎粉漿蛋餅屬於奮起型的早餐了,當天行程如果讓我生出嚴陣以待的心情,那是要從早餐就開始奮起,最高層級的作戰糧食是現煮的白米飯配煎蛋淋醬油,完全避免食材、氣味、火候可能出現的風險,不浪費絲毫心情腦力,確保一切養分能夠安靜穩妥吸收進體內,在晚一點必須把自己打開來用的時候,可以身心靈飽滿。
講到翻找冰箱,忽然想起有些食材已經在裡面住了很久,卻鮮少獲得青睞,不免問自己到底幹嘛每個月付電費養著這些東西。你的冰箱裡有沒有超過半年沒打開過的食材?為什麼這麼久沒開?(好擔心你說沒有,因為我很多。)
●劉梓潔:
非常多,你可以放心。如果全部列出來會很可怕,最多的是玻璃罐:酸黃瓜、酸豆、黑橄欖、綠橄欖、媽媽去宜蘭買的生津潤喉金桔醬、兩罐七九折義大利麵醬(第二罐只用過一次)、日系超市特價的大阪燒醬……等等,乾貨則有去西藏時為了怕死在高原而買的紅景天、西洋參,結果帶去根本吃不到那麼多,只好又帶回來冰在冰箱,一晃眼已經三四年。食材的部分,我的問題比較是,明明那麼久沒開代表不常用到,為什麼還要買呢?我想是偶爾想自己做些很本格的料理,例如煙花女義大利麵就應該要有酸豆和黑橄欖,少了就不像了。另外,我嗜吃辣,光是辣字輩的醬料就有:辣豆瓣(分小辣大辣)、小魚辣椒、日本辣油、麻辣醬、蘿蔔乾辣椒醬……同樣也是因應不同用途,很有可能上一次打開已是半年前。並不是因為講究才在冰箱裡搞出這麼多子目錄,我覺得反倒是某種日常生活的匱乏,使得我希望至少打開冰箱是一應俱全的。
至於沒有丟,則完全是懶散,不敢去看保存期限。可能等到冰箱壞掉要換冰箱、或是要搬家那天,就會清掉了吧。
台北對我們鄉下小孩來說……
●劉梓潔:
小時候「台北」對妳來說是什麼?我們家也有很多親戚在六七十年代北上打拚,後來就留在台北,所以會有長得很高、穿得很漂亮、輕柔的台北腔台語很好聽的表姑姑,也有每次回鄉下都開不同進口車的表叔叔,我也記得曾寄宿在八德路姑婆家,對於下樓就有「公園」這件事感到很驚奇,跟著表姊表弟下樓去玩,我怕會跟丟,因此那時就開始自己發明記路系統,我認的是巷口大大的建築物,後來才知道那是「台視」。但其實我們最常去的是三重舅舅家和中和叔叔家,小時候放長假時,爸爸會開著車沿漫長的國道一號載一家五口北上,那時還是人工收費亭,在「泰山收費站」前設有降速提示的路面隆起路段,車子經過會發出咚咚、咚咚的四個音階,爸爸說那叫:台北、到了。每次咚咚、咚咚,我們就興奮跟著用台語喊:歹罷、告啊。
三重交流道下去不遠處就是舅舅的油漆行,通常是我們的第一站,若是一早出發,大約中午可到三重吃午餐,飯後再開車去中和叔叔家,那時我只記得要過好多橋、看到好多河,現在回想起來,沒有導航的年代,爸爸能順暢地什麼橋接什麼橋,真是帥斃了。有時還會去板橋和新莊的姑婆家,這樣繞一圈,台北兩天兩夜也就結束了,那是我們小時候的「台北」。長大之後才知道那樣一大圈,根本都還沒進到「台北」!而是叫「台北縣」,後來叫「新北」。後來讀到鍾文音的《在河左岸》、謝凱特的〈開車進不了台北城〉,都有遇到「同鄉」的感覺。親戚北上在河左岸開枝散葉,留在鄉下的我們,對於「去台北」就是去玩,載了一車菜,環河繞一周,發給各家親戚後也差不多要歸途,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對台北有什麼嚮往。是到了國中、高中,讀了朱家姊妹、邱妙津的書,對於台北才建立起鮮明的地圖,到大學聯考前夕已下定決心:「不管讀什麼,反正志願都填台北就對了。」與上一代的「北上打拚」好像還是有那麼一點相似。妳小時候有立定目標「我要去台北」嗎?那是在什麼契機下呢?
●江鵝:
小時候對台北的印象可能和你類似,都建立在「去玩」。拜訪親戚,或哪個長輩出國旅遊回來了要接機,我就有機會跟著大人北上見識一下,所以台北等於中正紀念堂、中影文化城、國父紀念館、桃園機場、牛排館、中菜館、麥當勞,硬體光鮮照明充分,出門要用某種腔調的國語(不是小學老師教的那種把舌頭捲足的ㄓㄔㄕㄖ),擺一種不在家裡擺的神情,講一些不在家裡講的句型,而且要穿襪穿皮鞋,媽媽給我預備的行李總是衣櫃裡最像樣的幾件。還踩著塑膠拖鞋街頭巷尾幫大人買甘藷粉陽春麵的我,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掌握這些吃飯穿衣說話的樣子,只覺得台北是一個門檻很高,鄉下人不容易進去的地方。
但我終究學會了這些吃飯穿衣說話的樣子,換取在這個城市居留,也體會到所有跨進這個門檻的移入者的心情:台北的終極魅力不是吃的穿的玩的,而在於這個乍看門檻很高的盆地,其實無力阻攔千萬個像我這樣的外來者隨著自然引力流入,投入這個有機體,也因此參與定義這個有機體。沒有任何族群能夠單一定義台北,因為成分流動太大太頻繁,台北永遠處於高活性狀態。
城市如果慣於適應自己的活性,好像比較能夠包容個體差異性,於是我找到生存的縫隙。
●劉梓潔:
北上生活之後,在什麼時候會意識到自己是「台南人」?或是「非台北人」?我大學時發現原來台北女同學是不會騎摩托車的……
●江鵝:
有些朋友對於「騎腳踏車」的浪漫投射令我驚訝,我對腳踏車的連結除了上學,就是跑腿買東西,甚至還有入夜後在陌生路段落鏈的無助記憶。看到朋友說起騎腳踏車眼中冒出粉紅色心心那一刻,我會明確察覺到自己是鄉下人,這條界線不能畫在台北/非台北,而是城鄉之間。我如果會附和「騎腳踏車」的浪漫性質,可能是因為戀愛,能和喜歡的人因為落鏈破胎困在郊外還不錯。
●劉梓潔:
你有想過「有一天要回台南定居」嗎?我自己是有個冬天在台北忍受一個月的濕冷之後回到陽光普照的台中,突然覺得自己好委屈(不知道在演什麼),覺得就算再住二十年,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台北人,就開始計畫搬回中部了。
●江鵝:
「冬天在台北忍受一個月的濕冷」這句話根本是影音檔回放,世界頓時黑白,雨從空中飄搖下來的姿態好像某種毫無自覺的情緒勒索,非常卑鄙,我不懂台北是做錯了什麼要遭受這種天氣,每一年冬天我都像你說的那樣,懷疑自己是不是住錯地方。但我也記得,在台南抬頭看著藍天白雲,把乾燥的熱空氣吸進胸口的那種窒息。偶爾來吃炒鱔魚和沙茶鍋的遊客不會知道那是什麼,就好像住在台南的人很難想像一個月的台北冷雨是什麼。
定居台北以前我搬過很多次家,各種有的沒的,都讓我勇於離開。次數多到足以領悟,一旦在新環境建立起新生活,熟悉的苦悶也會與當地氣溫濕度發展出新的連結。台北因此成為我停留最久的地方,離開的慾望一直都有,但是該去哪裡不知道,到哪裡都是人間。
台南永遠是召喚,甚至是庇護,但故鄉的黏膩反而讓我看不清,投這個胎究竟為了離開什麼。味道那麼熟悉,人情那麼滋養,這樣還安住不了的人是不是嫌命太好,日子太好過?不少人問過這個問題,或下過這個結論,我一貫語塞。總結過往經驗來看,這種「命太好」的內在困頓在台北最容易寄生,那麼多離開的人抵達這裡,盯住理想掂著口袋,一起在冬季冷雨或熱島效應裡憂頭結面,任何人的迷惘和領悟在此都尋常得毫不起眼,能安靜躲在這裡很自在。我的確隱約預見,未來或許不再需要寄生台北,但在那一天抵達之前,我會繼續在飽含水氣的寒流之下問天,夠了沒夠了沒用那種雨把人給下死到底對這世界有什麼好處!
遷徙作為一項技能
●劉梓潔:
我很害怕搬家,因為東西實在太多,但不得不搬時,又像你說的「勇於離開」。我覺得告別的勇氣、毀壞重來的力量,都會讓我感覺到煥然一新。你喜歡搬家嗎?應該從搬家一事上面,獲得不少「技能」吧?換過這麼多住處,有沒有什麼物品或配備,像神主牌一樣(這個譬喻有點驚悚)一直跟著你?
●江鵝:
「打包」名列我的人生技能前三名!這種「實體俄羅斯方塊」也有種種關卡,有些是時間逼迫,有些必須邊包邊丟,而且所有搬家打包都預設有箱數預算/承重上限/物件類別的邏輯交叉,玩這個遊戲讓腦神經非常亢奮,無比滿足。但這沒讓我少痛恨搬家,因為我有多擅長打包,就有多怠慢解壓縮後的歸位,如果不是因為三級警戒無聊到頂,我有某些抽屜可能至今仍維持著兩年多前搬進來的亂塞。
我國小畢業就離家,真正神主牌等級的隨身物品是自家配製的「消化散」,辟穢除滯。空擺著的時候遠多於記得吃的時候,但神主牌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東西在,說不上有什麼了不起,一旦急急想起的時候東西不在,卻相當不行。這藥別人吃大概沒我吃這麼有仙丹般的療效,配方裡有藿香,氣味數十年如一日地正氣,打從幼嬰時期就被抱在懷裡強灌,那是綁定著家族情感的消化調節,於身於心的正氣且有效。那你呢?好想知道你有什麼神主牌等級的隨身配備!
●劉梓潔:
被你這麼一形容,我也好想吃吃看你家的消化散!我居家常備的是泰國五塔散,它不但治消化不良、治腹瀉,神奇的是對宿醉和暈車非常有效!但後來好像被驗出是禁藥,越來越難買。我隨身會攜帶一個小包包,我自稱「救命包」,裡面有護唇膏、眼藥水、薄荷精油滾輪,都是用來確保身心可以恆常處在平靜安穩狀態,如果往大包裡一探摸不到這個小包,就會開始栖栖惶惶,開始口乾舌燥眼睛酸澀鬢邊嚇嚇叫。但如果是「祖傳」配備的話,我想是我阿嬤的檜木菜櫥(這邊必須先聲明,我阿嬤尚安康勇健)。
很多年前,我還住在台北石碇時,有天實在受不了每隔幾年就折損的層板組裝家具,想起阿嬤的菜櫥還放在三合院積灰,便決心把它搶救出來。它從彰化坐搬家貨車北上,在石碇住了兩年之後,又跟著我搬到台北市五樓公寓,然後再跟著我回到台中。這些遷徙我都委託同一位搬家師傅,他每次都細心地幫菜櫥全身包上保鮮膜,像要美容膚體一樣,小心地背它上下樓,用升降機平穩地送它上下車,每次我都看得非常感動,好像我在對一件老家具「長照」,而師傅正是專業盡責的居家護理員。我不會稱它為骨董,因為不是拿來擺好看而已,而是「用」。菜櫥現在被我用來放茶具杯盤,每天都會拉拉關關,還非常好用。聽說檜木是不朽不蛀的,但偶爾會在拉門溝槽掃出一些木頭粉末,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有一天就整個「麩去」,但在那一天之前,我會繼續守護著它。如果它比我命長,我也會交託給後代或是捐給文學館(?)。家裡放眼望去的其他東西,好像就沒有什麼是不可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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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鵝
1975年生,輔仁大學德文系畢業,來自台南,住在台北。人類圖分析師兼自由寫作者,經營臉書粉絲頁《可對人言的二三事》與《Irene人類圖解讀》,著有《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
劉梓潔
1980年生,彰化人,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首獎、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獎等。著有《父後七日》、《親愛的小孩》、《遇見》、《自由遊戲》、《希望你也在這裡》等。現為作家、編劇,並任教於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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