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在瘟疫蔓延時】陳克華／封島日記13首

1. 校正回歸

如果可以

如果我的生命可以校正回歸

當時我會少愛你72％

多愛自己158％

對這世界會多些理解與寬容

200％

少些譏諷與批判92％

多親近清風明月1000％

少看網路手機100000%──

但無論如何我

必須是誠實的

誠實地行走與跌倒

誠實地高歌和痛哭

誠實地暢飲與擁抱

那是我從來不曾更改的設定

既不能校正

也無從回歸

2021，5，22

2. 大難來時吃泡麵

「你們台灣人為什麼每次有事

總愛吃泡麵？」

大師看著被掃空的超市

泡麵櫃

不禁這樣問──

颱風來了吃泡麵

發生山難吃泡麵

連新冠疫情起

也躲家裡吃泡麵──

「您有所不知

這次有些不同，」我回答大師：

「昨晚我想煮碗泡麵吃

開水龍頭

沒水

等水來了

停電……」

2021，5，21

3. 我們經常和攜帶病毒的人擦身而過

很有可能

極有可能

我們曾經和攜帶病毒的人

擦身而過

事實上

我們時常，經常，常常

和這樣的人對望

眼神冷漠

裝作視而不見──

即使瘟疫未流行

即使太平盛世

這些顯微鏡下也看不見的

顆粒

也經常在動物之間旅行

和人類一樣我行我素

行跡隱晦

經常和人類對望

發現彼此

眼神冷漠

視而不見

飽含殺機

2021

4. 你相信我嗎

親親，你相信我嗎？

這時候我們很難坐下來談論

信任──親親

這裡，這世界，人類已太多

這，是我戴過的口罩

這房間有我呼吸過的空氣

我的體溫，我的指紋

我使用過的衛生間──

你還相信我嗎？

城已封，夜已深

電視上鼓勵我們

把每一個人都當作病毒

攜帶者

信任很難

這時候，任何時候

都很難不是嗎？

親親，可以請你放下

關於信任的討論

你可以用漂白水或酒精

擦拭我一遍

城已封，夜已深

你可以脫掉你的口罩面具

隔離衣

可否請你

回歸我的床上

校正

彼此校正

校正彼此

的姿勢

2021，6，5

5. 疫情之歌

有一首歌：「

天上的星星，為何呀

像人群一般的擁擠呢？

地上的人們為何

又像星星一樣的疏遠？」──

疫情之後

天上地下

看起來

都同樣的疏遠

2020，7，18

6. 超級血月之夜

月全蝕之後

超級血月漸漸回復清越的

檸檬黃

我踏著月色

走過附近社區

遙遙看見警衛亭

一盞孤燈

警衛緩緩摘下口罩

露出他布滿陰影的臉

和我對看了一眼

2021，5，28

7. 口罩木乃伊

而那個時候天氣已經太熱。如果你才從室外進來，體溫一定是超過38度。

你被隔離在捷運車廂裡，每個人都戴著口罩。

冷氣冰鎮。你垂下眼睫，覺得口罩和面頰之間，正緩緩形成一個暖暖潮濕的封閉生

態。

裡頭的氧和二氧化碳循環使用，慢慢累積起溫室效應。

你的眼前逐漸氤氳模糊，

因為鏡片起霧？

還是大腦缺氧？

你把眼睛閉起來，發現完全可以「面無表情」──不必微笑，不必頷首，不必維持起碼的慈眉善目。

原來，你突然醒悟，沒有口罩的日子，你無時不刻處在「社交壓力」下──

終於你釋放了所有的表情肌。

口罩下重獲自由。

然後再闔上眼皮。

世界陡暗成強勁冷氣團包圍的長方形集體棺槨。

「……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你漸漸沉沉睡入一個有關人類的夢。

車廂繼續隆隆向前駛去。

一車又一車的木乃伊，戴著口罩，緊閉著雙眼，蜷縮著身軀──

集體作了一個關於末日的

夢。

2020，7，24，於父親忌日

8. 封島日記

「你有信仰嗎？」或說

「你的信仰夠堅定嗎？」──

這時候你會發現信仰還滿管

用的

從人死到免疫系統到政黨

宅在家，你重新學習生活小

技巧

出門，你需要生存小技巧

兩者終將合而為一：如何

不要

三分鐘滑一次手機三十分鐘

開一次冰箱

如何點外賣和網上購物

遠距教學和看病和發現孩子在偷玩遊戲

陽台上晾曬的衣服飄動如

鬼魅

吃過的餐盒自動漫出垃圾桶

「求水求電求求疫苗……」

不如求錢更實際

「叮咚──」無論是外送

還是死神，你都要開門

2021，6，2

9. 活著報復

早上報復性出門

報復性走在人行道上

報復性吃了一頓早餐

報復性擠上了地鐵

報復性進了辦公室

報復性打開電腦

報復性殺了幾封垃圾郵件

報復性叫了外賣──這時

窗外白雲徜徉

綠樹婆娑

我思考著：莫非

我每天活著

都在報復著什麼？

2020，8，8

10. 病總是要生的

醫院看管入口的警衛

已悄悄睡著了

量體溫的工讀生正在聊天

觀看紅外線熱像的人戴著

墨鏡

背對群眾，假裝醒著──

醫院大廳人潮擁擠

人聲沸騰簡直要掀掉屋頂

：「飯可以不吃

病總是要生的……」

人群毫無節制擠入電梯

不斷交換眼神和呼吸

空氣中所有粒子粉塵和病毒

均勻散布每個人肺裡：「

這是報復性生病……？」

病毒安靜無聲

知道人類滅亡的第一步

就是人類

報復性看病……

2020，8，13

11. 病毒是公平的惡的發顯

戴上口罩之後

開始發燒咳嗽之前

我們警醒的眼

凝視著所有人，雖然

我們不過是展現之前原有的

敵意

網路上，生活中

謾罵過，人身攻擊過，心靈

創傷過

的那種自己並不以為意的

敵意──

但自從病毒可能

無處不在

我們戴起了口罩瘋狂洗手

並敵視著人類──

（從武漢人，去過武漢的人，乃至中國人，亞洲人

乃至

看起來像亞洲人的人──）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病毒如此公平

病毒只是無比公平

讓我們看見彼此

統統有，一般般，就要四處

噴濺

感染更多人的

惡。

2020，3，2

12. 蝴蝶效應今釋

當一顆病毒

從菊蝙蝠的糞團

旅行至果子貍的口腔

整個地球便颳起一陣

搶奪疫苗口罩呼吸器的

颶風。

2020，1，28

13. 鳥聲

疫情進入三級後

當我走在家附近的河邊

發現鳥聲變多了：

「才不到兩禮拜哪……」

似乎更多燕子

在騎廊下穿梭築巢

聽得見「燕子呢喃」

而路上行人

近乎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