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上口】柳廣成／與滑蛋粟米汁魚片飯有關的自白

我不是食神，並沒辦法真的吃出什麼「忠實還原」的正宗港味料理；亦或許因為自己對於香港的文化認同與歸屬感並沒有過於強烈，從未迫切需要在異地尋找延續飲食習慣的寄託，擇食一向隨意，以追求方便為上。然而，因為某次僅只是因為路過鄰近住處的九月茶餐廳，竟開始對那道滑蛋粟米汁魚片飯情有獨鍾。

餐廳提供一系列「滑蛋粟米汁」系列，有配豬排、雞腿和魚片；而只有那配著滑蛋粟米汁送上的魚片，才能真切地與我的個人記憶產生強烈的情感連結。

在大學時期，我是熱舞社的一員。每晚練習到深夜，飢餓往往壓過睡意。我們習慣隨後集體訂外送，由一名同學負責致電點餐。每次點餐都總是二三十份，點餐過程總是混亂得很，像是那些來回交疊的吵雜語句：「這個去冰」，「那個少飯多菜」。為了省事，我不太愛自己選餐，而是跟著同學較便宜的某個點單隨口說一句「加一份」。久而久之，滑蛋粟米汁魚片飯成了我的固定選擇，同學也逐漸默認這就是我的餐點，不必再問。

而不用跳舞的時候便是熬夜畫漫畫。熱舞社的社團生活已經造就了我的深夜點餐習慣，而這項選擇便從順應團體的便利漸漸過渡到我自己的個人選擇。於是，滑蛋粟米汁魚片飯陪伴我走過好一段時間，直到有足夠經濟能力後，多了飲食上的選擇，這種習慣便從我的人生默默淡出，並逐漸遺忘。

多年後，這道飯再次出現在我眼前。或許也因為這道菜真的說不上是像魚蛋燒賣蝦餃這類刻板認知上的那種典型的「港式料理」，各式在台的港式餐廳大推的餐點亦較少是這道飯，致使我在台生活兩年後方才偶然嘗得。

老套點說，或許這就是「記憶的味道」吧。在這過後，我亦能漸漸理解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異地嚐到「正宗港式料理」時的悸動。只是，有可能是，他們的過往記憶或許更易匯聚成彼此有強烈共鳴的「集體回憶」，而這份能相互重疊的味覺回憶便得以構築出味道的標準，並集體追這份標準下的尋正宗港味。我不確定自己這刻的心情是否亦能同屬這個群體的集體回憶裏，但至少，這也是屬於我個人的香港回憶。

寫到這，應該算是完整得足以作結。然而，我心中卻湧起一絲焦慮：慢著，為什麼我需要為這份個人回憶冠上「香港」之名？像是在聲明，甚或像是某種意圖──是在渴望這份自身回憶能被納入某個族群的集體回憶當中嗎？我又為什麼會提出這些問題？這種焦慮又為何產生？是因為身在異地，觀望著他人對「正宗港味」的湯求和追尋，卻發現自身並無法同樣體會這種明確自覺的缺失感？反而是一場偶遇，才得以讓自己察覺到這份回憶與地域的情感連結；而這種契機，更加深了這份懷疑。

然而，我在不同的生活細節上亦處處碰上這種自我懷疑的契機，像是偏好在林森北路散步，因為那裏像我童年看到的日本；喜歡在某個客群複雜多元的酒吧喝酒聊天，因為那能讓我更進一步隱形於多元種族背景的人群與語言的狹小空間內，並感到自在。

不得不說，有時這些自我認知與解構是費心且疲累的；我也曾多次問過自己，這一切是否真的那麼必要？目前的我確信自己已經能歸納出一個能暫時緩解這些問題的答案，並納入有關滑蛋粟米汁魚片飯的自我探索之中，縱使我還是認為這不是什麼終極解答：

與其訴諸那些種種的飲食文化背景、強加於自身並試圖構造出一份自我說服的歸屬與認同感，卻又換來更進一步的自我懷疑的空洞與虛無，我更願意相信，這一切反而更有可能是人生經驗中接觸事物的各種概率下產生的偶然性結果。而我與滑蛋粟米汁魚片飯的相遇亦確實真的是一種純屬巧合，但卻同樣累積出了回憶與情感，縱使這道飯不一定是其背後飲食文化所代表的族群會一致認可的首選。

對，關於這道飯的口感和味道，我隻字未提。因為很有可能，比起特定的肉質及醬汁與回憶的匹配精確度，我更在乎的更是對這道菜式的糢糊印象本身：只要栗米汁足夠濃香，只要滑蛋足夠柔軟，只要魚片足夠滑嫰，只要菜式足以喚起以上文字的種種思緒與整理，足矣。

作家簡介：

柳廣成

漫畫／插畫／動畫創作者。童年於日本京都成長，深受當地的漫畫文化薰陶。返港後他持續投入創作，現則定居台灣。

柳廣成擅長以鉛筆作畫，精準捕捉並傳達強烈的情緒變化，他不斷探索漫畫作為表達媒介的可能性，並嘗試解構與重組其既有形式。其作品多發表於雜誌與報章，同時也為許多文學作品繪製封面及內文插畫。代表作包括漫畫《Cube Escape: Paradox》、《被消失的香港》與《Ordinary Fantaisie》。

關於「琅琅上口」

「琅琅上口」是「琅琅悅讀」2025年全新推出的飲食專題，以一季一主題的方式，邀請各領域人士分享私藏的美味記憶。本季主題港式料理，受邀請人將以輕鬆筆調，訴說一道最愛的料理——無論是精緻大菜還是路邊小吃，都乘載著個人情感故事。除解說這道菜為何如此令人難以忘情，他們也將推薦私藏美食景點，以文字帶您走過一段滿滿質感的味蕾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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