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為親人擋子彈，為失智症驅魅：《謝謝你留下來陪我》作者林靜芸、洪淑惠專訪（前篇）

相較林靜芸醫師在台灣整形外科界的名聲，她的診所顯得格外低調，丁點也不讓人連結到時尚醫美潮流，反倒更像一處避風港。「聯合整形外科診所」位於東門的巷弄內，大廳裡掛滿林醫師的證書、報導、獲獎殊榮，以及她與同樣投身整形美容事業的女兒林之昀的合照立牌。

相較大廳，林醫師的辦公室簡樸而緊湊，與一般公司小主管的工作室相去無幾；然而那也予人一種私密及安全感，彷彿你心裡的很多事情——不僅僅對容貌的挑剔或不安——都可以向她傾吐。因為她也將自己的心事給你知道。林靜芸醫師的行醫之路，從不止於處理容貌焦慮，更樂於與人交心。

這趟採訪不僅為林靜芸醫師而來，也是為了《謝謝你留下來陪我》的共同作者、聯合報健康事業部策略長的洪淑惠。行前她便提到，在與編輯整理原稿期間，她們不斷審酌著書中有哪些經驗是可供其他人借鑒或複製——畢竟不是每位照護者都有醫療背景。

「但我們相信從一位醫生的視角來審視照護過程，這份經驗仍具有普遍性，能夠幫助到身陷同樣困境的家庭。」因為如何自我調適，處理異樣眼光，是失智症家屬在面對漫長且充滿不確定性的照護之路必經的課題。《謝謝你留下來陪我》想達成的目標，是扭轉大眾的刻板印象，藉此喚起對患者、對照護者更深層的理解與共情。

也正是基於這份信念，林靜芸醫師才選擇公開丈夫，前台大醫院院長林芳郁的失智歷程。誰也沒料到，新書發表後最激烈的反響，竟映照出台灣社會對失智症及長照醫療的集體恐懼。

事件起因，是林醫師在書中回憶林芳郁院長罹患褥瘡的經歷，字裡行間充滿焦急、心痛與自責的情緒，相關段落一經媒體披露卻引發軒然大波。在台灣，大眾普遍將褥瘡視為照護不周的象徵——許多人指責林靜芸貴為醫師連基本照護需求都滿足不到，還敢出書大放厥詞，甚至部分護理人員也無法避免這樣的鄉愿，借題抱怨醫生只懂得下指令，自己什麼都不會。

負面情緒在網路社群竄流，如病毒般蔓延複製。這些言論的背後，是社會上對長照體系缺乏信心，擔憂現有的制度、資源遠遠不足以應對實際需求。當這些情緒無處宣洩，一個出了差錯的專業人士便成代罪羔羊。

面對排山倒海的攻擊，林醫師的態度出奇平靜。「當醫生就是這樣。」她淡淡地說。多年的執業經歷教會她，處理非理性情緒該像對待病患一樣，先理解對方的立場。「我會先認同她們的意見——對，長期臥床確實會導致褥瘡。但，我先生是可以自由活動的，並沒有臥床。」

醫療常識所能涵蓋的，遠不及真實照護現場的千變萬化。生活在資訊發達的社會，是多容易對複雜的事物妄下判斷——憑著一知半解的知識，對著略有耳聞的病症，牽強附會地套用幾個看來的名詞，儼然就是篇有根有據的意見發表了。那麼做或許不帶惡意，卻也未意識到對他人的生活品頭論足極不負責任，更輕忽可能帶給旁人的壓力與傷害。這份輕忽在林醫師身上，得到最深刻的印證。然而，林醫師仍以成熟的應對進退，處理網路上的酸言酸語，更有餘力進一步傳遞正確衛教知識。這份不爭辯、不反駁的態度，反而讓她有機會看見那些批評背後，人們的困惑與無助。

「當然，林醫師還是有點走心啦。」一同受訪的洪淑惠笑道。

洪淑惠回憶，自己採訪林醫師時，也曾因親人的經驗而預設立場，悲觀地認為林芳郁院長好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林醫師不認同，「不一定，如果我們夠努力，他或許可以維持住，甚至一點點好起來。」

那一刻，洪淑惠才警覺，不該因為一兩個個案，就斷定所有失智症患者的能力都會持續退化，且在經歷這些年的醫療進步，林醫師理應能做到更好，「我們不該妄自將自己的經驗直接套用在他人身上。每一個家庭的在治癒這條路上的旅程都截然不同。」

如林醫師分享的——這場疾病讓她成為一個更好的醫生。由於診所經營已久，許多熟識的求診者已習慣與她分享自己和家人的日常。在林芳郁院長生病後，她更會與個案聊及彼此身為照顧者的角色。她曾遇到一位因兒子罹患精神分裂症而痛苦不已的母親。當時尚未公開先生病情的林醫師選擇向這位母親坦承心事，並請求保密。對方先是錯愕，淚水隨即奪眶而出。意外的經歷讓如今的她更勇敢更願意傾聽。

這種醫病關係超越了單純的問診，成為一種互相支持的管道，照護者在彼此的經驗中學習，並將領悟應用於家中。

林醫師將自己的照護哲學總結為：陽光、空氣、水、愛與陪伴，以及規律的生活。有人稱之為行為療法，但實際上那並非深奧的療程，而是如同照顧嬰兒般，透過提供一個穩定、可預測的環境，來安定被照護者的情緒。她也強調，照護者必須堅持自己的規律作息，按時上班、每週固定運動和朋友社交，「照護工作是一件很燒腦的事情。當一條神經持續緊繃時，最好的對策就是換一條神經來燒。」

她指出，許多長照悲劇的發生，正是因為照顧者全年無休，持續處於高壓且沒有出口的環境——唯有照顧者自己能過著規律的生活，被照護者也才有機會過上規律的生活。

回顧這些年的照護生涯，林醫師坦承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在極其有限的資訊下，必須做出關鍵的醫療決定。她曾獨排眾議，堅持停掉丈夫的失智症藥物，當時林院長被檢查出腎功能受損，主治醫師卻一直無法找出原因，只有她主張是用藥造成。這場豪賭，她僥倖賭對了。

「如果不是家屬，我其實沒有資格做這種層級的決定，」林醫師輕聲說，「畢竟我不是神經科醫生。」在外人看來，這種不顧醫生勸阻的舉動十分鄉愿，但當事人內心何嘗不是飽受煎熬。

照護者，就好比日本戰國電影中的影武者一樣。林芳郁院長在病前的一場演講中，曾以好萊塢喜劇《冒牌總統》為例：被總統幕僚推上檯面的替身演員，儘管能力有欠，卻憑藉著良知贏得下屬忠誠。「在關鍵時刻，有部下願意為他捨身的領導，才是真正的領導。」林院長當時這麼說。

林醫師說，照護者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否符合被照護者的最佳利益，「但身為照護者，必須相信自己的判斷，而被照護者也希望──因為我們是最了解他們的人──在他們有需要的時候，我們會出面幫他們擋子彈。」她提到，現在她與林院長一起外出，只要稍微走遠了，林院長便會一直張望，目光搜尋她的身影。也許那是因為林院長在專業上一直扮演領導人角色，內心其實也渴望有人為他卸下一身重擔。

「我只能這樣鼓勵照顧者，你在幫你重視的人擋子彈，替他做不得不的決定，無論是大是小，都沒有標準答案。我們一定會挨罵，但如果當事人知道我們是真心的，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