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演的回聲】賴志豪／修復師眼中的富邦美術館《印象派》

富邦美術館《印象派—從莫內到美國：光・跨越海洋》特展從歐洲延伸至美國，帶領觀眾認識印象派的跨洋演變。52幅真跡無論是莫內的睡蓮還是美國畫家筆下的大峽谷，展品橫跨地域與文化性，映照出百年前藝術家對光影、自然的探索。

琅琅悅讀特別企劃專題【展演的回聲】 ，邀請各界專家、作家走入展場，以獨特的觀察視角分享展場見聞、巧思與展件故事，讓觀展的感動與迴響不斷地傳遞去下去。（編按）

文／賴志豪（修復師）

首先感謝琅琅悅讀的邀稿，讓我有機會能從修復師的角度跟各位分享此次的展覽。富邦美術館這次合作的是美國最早將印象派作為當代藝術收藏的美術館之一：伍斯特美術館。

非常難得能如此近距離的觀賞大師的技法及使用材料，本文我將著重於修復學、材料學、技法及藝術史等方向來分析，並在此與大家分享我的觀展發現，包含觀察作品細節的職業習慣，以及我此次最喜愛的幾件作品。

修復痕跡與留白畫布是關鍵

在修復方面，這批作品較為年輕，被看到修復的痕跡是很少的，整體狀況也保持很好，非常接近當初創作的樣貌。多數作品都有著很好的修復技巧水準，大部份是看不見修復痕跡。由此可知伍斯特美術館在典藏維護及保存作品方面相當專業及重視。

再來是從材料學的觀點切入，這次展出的作品從古典風格橫跨到印象派的年代都有，我們可以從畫布及顏料中窺見藝術家受到工業化時期影響而在材料使用上的變化。

工業時期因為紡織技術進步，織出來的畫布跟古典派手工織出來的畫布相較起來更為細緻。畫家在較細的畫布上創作時，能讓筆觸更為明顯。例如，在威廉·梅里特·蔡斯（William Merritt Chase）的《威廉·克拉克夫人》（Portrait of Mrs. William Clark）局部中，我們可以從未完成留白的部份看到畫布的細緻程度，如此細緻畫布有助於提供畫家運筆更加流暢的創作空間，也能突顯創作筆觸的線條感。

始於中產階級崛起年代 開創性創作模式

1850年代左右中產階級的崛起，畫家有別於以往只為了符合皇家或貴族的需求所創作，而且多數的創作尺幅都碩大宏偉。這個時期的開始，出現一些小幅的風景主題作品，來取代傳統宗教和肖像畫。像是，喬治‧英尼斯的《帕利塞茲對岸》就是很特別的存在。

過去，我在義大利工作室時，曾修復到一批銀行收藏的19世紀印象派作品，義大利印象派作品會很有趣的是他們會畫在小木板上，仔細看發現是紅酒盒的板子被畫家拿去做利用。印象派中的「外光主義派」，畫家會經常外出寫生，再加上當地盛產葡萄酒，因地制宜使用紅酒盒尺寸的畫作不只方便取得，也非常便於畫家隨身攜帶。

便於攜帶的不只畫布，還有顏料！在工業革命以前，油畫顏料需仰賴手工研磨製作，不僅製程繁複，且因保存不易，通常會裝入豬膀胱等天然容器中收藏，因此顏料極為珍貴，也限制了畫家的使用方式。直到工業時代的來臨，市售管狀顏料問世，才讓畫家得以更方便地取得、攜帶與運用顏料，外出寫生與厚塗技法的實踐也因此變得可能。

在我曾撰寫的《梵谷：尋光之路》特展作品賞析中便提及，「厚塗顏料」是梵谷創作的一大特色；而印象派畫家們更普遍透過顏料堆疊與畫刀創作，展現層次與動感。本次展出的朱利安‧杜培《割草者》、畢沙羅的兩幅畫作，皆可看見這類畫刀堆砌痕跡。而我個人特別喜愛的第10號柯羅《亞維雷的田園風光─池塘邊的漁夫》，則呈現出類似古典時期的薄塗技法，與厚重筆觸形成對比，展現截然不同的繪畫語言。

首推必看！《睡蓮》畫布底下藏乾坤？

我也從修復師的角度來跟大家推薦這一次最重要的主視覺，37號 莫內的《睡蓮》，這張睡蓮的顏色，用的非常的通透、透明。風格寫意隨性畫面裡面，沒有太具體的形象。有趣的是，當我在看作品的時候，因為高高低低的用不同角度在拍照及觀賞，被我發現作品的底下，應該藏著一張更完整豐富的睡蓮。畫面中有許多重覆像荷葉的圓圈，包括上的柳枝及樹影，我猜測在底下有一張比我們現況看到還要更完整、更多細節的作品。

為什麼會被莫內做修改呢？也許是受到白內障的影響，莫內長期在強烈太陽光下寫生也讓他晚年受白內障所苦，把睡蓮的形象化繁為簡，也讓這幅睡蓮的意境更加迷人令我駐足許久。

常常會覺得印象派的作品，總有點餘韻未了的感受，但是，在遠遠看又會覺得什麼都有了，有著豐富的想像空間。睡蓮是我誰薦要看的第一張，你能找到藏在底下的那一張嗎？

私推柯羅的作品與高超畫功

第二張推薦給大家看的我自己私心喜歡的尚-巴蒂斯特·卡米耶·柯羅（Jean-Baptiste-Camille Corot）！柯羅這次還來了兩張非常精彩的作品，一張是9號的《快樂谷》，另外是10號的《亞維雷的田園風光—池塘邊的漁夫》。

柯羅的畫作總是會有讓人家覺得有一種浪漫迷濛的感覺，巧妙的運用色調及漸暈的畫法，畫面還有樹影飄動的感覺是模模糊糊，捉摸不住的。再去做一些重點的描繪跟加重。若有似無的枝葉，看起來是非常的輕鬆寫意。

其實柯羅的創作在我看來是有著精密的計算，及高超的素描力，嚴格來講，它整體的技巧還是會像古典畫，只是在於古典畫會更仔細的表現每個細節。柯羅他們已經慢慢的從巴比松畫派把形象部分解構出來，開始追求光影的表現。與傳統慎重的古典畫相較起來，更能感覺到作品裡的輕鬆感，主題也接近市井小民的生活。

從用色、技巧再精選3幅推薦作品！

第三幅推薦，是22號約翰・辛格・薩金特的《凱瑟琳‧蔡斯‧普拉特》這張作品，我們可以看到薩金特流動線條與筆觸形象的掌握能力，有趣的是，他作畫時會把最重的色調留在到最後再畫上去，所以畫作中有很多背景的顏色，包括椅子及確定的形象，都是最後再去畫龍點睛的。

另外也觀察到它也因為畫作的厚度，所以暗部就有一些開裂的痕跡。從開裂痕跡，也可以看得出來，他在最後的潤色，黑色及深色的部分都是最後再加上去的。這也可以讓喜歡薩金特的朋友，了解他的作畫的過程。

另外還有一張也很推薦，42號保羅‧席涅克的《蔚藍海岸》以很推薦仔細觀賞。席涅克是點描派的大師，他將色光派(註)走到極致，也排列出很多有趣的色點，也讓畫面變得扁平化，有色塊的，野獸派也因此孕育而生，印象派在現代藝術的影響是功不可沒的。

(註：色光派，可以視為印象派的別稱，強調了印象派對光線和色彩的關注。 )

最後一張我推薦的是36號 《玩紙牌的女孩》（Girl Playing Solitaire, 1909），她為什麼會很吸引我呢？因為作品她展現的技巧跟功力是非常的好的，可以看得出來這位畫家的功力不凡。他的整體的色調跟構圖都非常的完整，是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

輪廓上會保留一些像素描的線條，譬如臉部，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畫家用非常微細的色調去勾勒出來，近看會覺得只有暗紅色線條，勾勒出臉部的細節。遠看時候是非常寫實，包括紙牌上的倒影及器物的描繪，印象派的特色言簡意賅，看似輕鬆簡單寥寥幾筆，意到筆隨，將人物的神情、整體的氣氛及細節表現地相當豐富，令人回味無窮。

平常修復師怎麼觀賞名家之作的？

身為一名修復師在看畫作，我會鑽研於修復及繪畫手法，以精進自已。像是畢沙羅在堆砌顏料的這個做法，底色有時候是純白的畫布，或是淡淡的底色土黃色和terra di Sienna的打底，有點像他們在做素描或粉彩的底色，讓他們幫助他們去做這個顏色的鋪陳，然後最後再加重。

或是直接用純白畫布作畫，像保羅‧塞尚的這件作品《「打牌的人」習作》，雖然是非常小的正式繪畫前的練習創作，但是他對這張速寫做了精準型態的捕捉，也足見其紮實的素描功力。

我們在看富邦美術館《印象派》這一次的作品，會發現到很多作品是分次畫完。或者是說，他們拿舊的畫布，甚至是花不同的時間去把這個筆觸堆砌上去，我們一般拆解這個畫作的構成，包括分了幾次畫、為什麼要用這個顏色，還有為什麼要反覆的去追求？如何演繹光線，跟分次交疊之後的效果，你可以發現到它的這些顏料層，它是乾燥之後再去畫再去堆疊，因此我們在看真跡的時候是非常有趣的。

因為我們可以去想象自己喜歡的畫家，是怎麼去布局構圖、怎麼堆砌顏料呈現？有時，他們甚至在同地點或是在稍微換個角度，然後不斷的去追尋自己最理想最棒的畫面，以達到完成一張傳世不朽的經典。如同睡蓮的這一張，莫內應該是嘗試了非常多遍之後才找到他自己心中最理想的樣貌，甚至是顏料都沒有把它調勻勻，然後直接讓它在畫布上面去混色，去交疊在一起，然後甚至讓底下的顏色都微微的透出來，值得我們現場去欣賞真跡細細玩味。

本文作者簡介：

賴志豪
藝術修復師。畢業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研究所西畫創作組，以及義大利佛羅倫斯史賓內利宮（Palazzo Spinelli）修復學院油畫修復組畢業，並通過認證考試。現任李石樵美術館修復顧問、財團法人中華工商研究院講師級研究員，同時也擔任「賴志豪藝術藏品修復工作室」團隊中的主任修復師。主要修復項目為藝術文物及東方木質彩繪。

展覽資訊

「印象派—從莫內到美國：光、跨越海洋」
Frontiers of Impressionism: Paintings from the Worcester Art Museum

展覽期間：2025年6月11日至9月29日（週二休館）
展覽時間：11:00-18:00（17:30停止售票入場）
展覽地點：富邦美術館（台北市信義區松高路79號）

票價：

全票原價450元、愛心票220元、12年國教票暨教師票100元
購票請洽：富邦美術館官網

富邦美術館社群：FB、IG

主辦單位：富邦美術館、伍斯特美術館

關於「展演的回聲」

當展覽與演出結束後，真正的觀看才悄然開始。我們相信，一場展覽的意義不止於現場，而在於它如何在觀者心中留下餘韻與回聲──那些關於創作、記憶、生命、身分的種種對話。

此系列是藝術現場的書寫空間，匯聚文字的扣問與凝視後的反芻，邀請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走進展場、演出、音樂會，也走進作品的深處，以觀後感、延伸筆記或專業視角，時而評論，時而省思，引出作品乃至於展場的未盡之言。在這裡，我們不急著解釋，而是讓回聲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