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琉璃工房創辦人楊惠姍專訪:只要有想法及體力,藝術家的字典裡沒有「退休」兩個字!
關於電影裡的表演,我們讀過這樣的說法:除了演員的貢獻,導演還要以光線、構圖、取鏡角度、色彩、運動,去把握住當下的、隱藏在細心編排的場景中的能量,直到你光用眼睛就能感覺到故事裡的溫度及濕度。
那不只是「詩意」而已,還有無數多的技術細節。
「你說的是王家衛吧?」楊惠姍反問。
快人快語,一矢中的。
楊惠姍老師與琉璃工房的藝術成就及創作理念,相信已毋需多做介紹;也因此今次有機會進行深度採訪,我們立即想到該當做些不一樣的角度,將主題設定在楊惠姍其人其思考上,她怎麼理解「表演」?表演之於雕塑是什麼?琉璃為什麼是說故事的好媒材?
你問結果,當然是讓人心花怒放。
採訪剛剛開始,楊老師就給我們出了難題:你記不記得羅丹的《沉思者》(The Thinker)姿勢怎麼擺的?
我們呆了半晌,最後是笨拙地擺了個姿勢:將左肘靠到左膝後方,將臉頰側靠在折向身體的手背。
正確嗎?錯得離譜。「你的表演就是你的觀察。」她為我們示範。楊惠姍提起她的右肘,撐住左膝,右手掌畫了小半個圓弧,輕輕地將下顎靠向拳背,「另一隻手要這樣放著。」她將左手擱到左膝上。
如果只是表現大略的印象,任何人都做得到。但演員的表演必須準確,馬馬虎虎大概大概可不成。如果你也按她的動作依樣畫葫蘆一回,可能會感覺到這個姿勢有些彆扭,不自然,尤其是那反轉過來的右掌。羅丹,或者模特兒擺出這個姿勢時到底想些什麼呢?
右手掌那小半個圓弧大有學問。如果只是將左肘靠向膝蓋,手臂肌肉是平順的,但經過那樣一轉,三頭肌、背肌的曲線及肌肉更顯飽滿發達,這也是為什麼《沉思者》非得是一名裸體的男人坐在石塊上。它誠然是一般人不會擺出的姿勢,但若按一般姿勢來擺——也就是我們早前擺出的那個有點乏力,甚至可被解讀為沮喪的姿勢,它就不是一座了不起的雕塑。
因為這小半個圓弧,旋轉的張力令手臂以至於背部的力量爆發出來。「這就是我的觀察。」
從影十二年間,楊惠姍拍過一百多部電影,換句話說,她也完整觀察過一百多個角色的悲歡離合。演員獨有的洞察,讓角色弧線內化為她創作的靈魂素材。楊惠姍說,所有的藝術創作其實都是一種表演。
「演員是用身體、語言、動作、造型,去傳達這個角色的內心情感;而當你在雕塑時,同樣是從表層切入,最終抓準剎那間的情感。」楊惠姍回憶,她曾將這比喻分享給故去的丈夫,導演張毅知道。張毅不無驚嘆地說,這解答了楊惠姍為什麼可以做雕塑。
「表演跟雕塑本質上是相通的。」張毅這麼評論。他倆人存在同樣的默契。
如楊惠姍的觀音系列作品,「觀音是傾聽眾生的疾苦。」她說,觀音慈悲垂目衆生的眼神及視角,手中所持的甘露水是爲了洗淨衆生的苦厄,因此手持淨瓶的手勢,淨瓶位置的高度,瓶口傾斜的角度,都是一種表現情感關愛的肢體語言!
手勢流露出的情感,瓶口傾斜的角度都要考量。好比持瓶的手,必須是拈花指,輕盈的。而微微向前伸的手臂,與身體隔著一小段空隙的距離也要拿捏,靠得近了感覺露水會濺到衣服上,離得遠了製作難度飆高。變通方法,通過服飾飄帶暗示風向的存在,觀眾便可以想像到露水傾出時劃出的弧線。
情感全體現在動作的細膩處。在雕刻,在表演藝術都是如此——從這層意義上,楊惠姍的琉璃創作也是種導演工作。
既然談到觀音,就必須得提她的今生大願計畫,截至目前為止,楊惠姍前後創作近400尊佛像。故事得從1996年說起。那年,楊惠姍去到莫高窟。「其實我早就把每個石窟都走過了——從書上。」
她開始學習佛教的時候,網際網路還未普及,不像現在任何資料都是一鍵可得。楊惠姍只能從國內流通的少量與敦煌石窟有關的書籍汲取知識。當時佛教壁畫並非她的研究重心,因為壁畫實景多半已發黑褪色,再加上不甚理想的印刷品質,實在難以看出個所以然來。
「但紙頁間得到的印象與臨場完全不一樣。」她說,當你人在一望無際的大漠,面對石窟中排山倒海的佛像、面對北梁以至晚清,橫跨一千四百年無數先人締造的時空,那種浩瀚無垠的感覺是最最讓人震動的。
「敦煌研究院的學者專家們,主動帶我們到莫高窟492窟中最知名的第三窟。隨行學者和張毅很快便告退,留我一人在窟𥚃,因擔心在窟裡逗留的人數多會加速壁畫的氧化。」第三窟北壁上觀音法相經千年時光洗禮,即便斑駁仍不改其莊嚴。楊惠姍一個人靜靜待著,內心卻是澎拜洶湧,竭所能記住所有細節——構圖、佈局、工藝,還有這一切熟練到極致派生出的美感。
「中國傳統有『十八描』的說法,每種描法都有對應的名字,如鐵線描、柳葉描、釘頭鼠尾描⋯等等,其中鐵線描是難度最高的,譬如觀音的手臂必須以鐵線描一筆到位,中間不能停頓,銜接,那是多大的藝術功底,才可能勾勒出人體有血有肉的情感線條。」
北壁千手觀音的畫師據落款名為史小玉,「他得擁有多麼虔誠的心,練就多高超的技藝,用了多少時間才能做到?」沒有心沒有情感,再好的工藝線條只屬匠氣。北壁千手觀音就是史小玉一次由衷的表演。
也許是看得太投入,看進壁畫的每一寸隙,電光石火間一個奇妙的念頭在她腦海中閃現:
「歷經千年,我們終於再相見。」
第三窟一般不對外開放,學者有一千一萬個理由拒絕這批台灣來的藝術家參訪,偏偏那次卻對楊惠姍敞開大門。這就是因緣。楊惠姍下了結論。因緣一起便持續變化,前因後果,相互牽連,不會有休止的一天。從窟裡出來,楊惠姍對張毅的第一句話是:「我要用雕塑把觀音的愛留下來。」
1996年的展覽《人間八仟億萬佛》,楊惠姍藉著光線在琉璃中折射與反射,將佛教中「無量無邊」概念視覺化,佛的形象在空間中無限延伸,象徵祂的遍在與無窮。
楊惠姍認為,要傳遞神祈的慈悲與愛不須拘泥材質,但琉璃有其表現題材的獨特優勢,適合詮釋佛教對於生命本質 、對無常的觀念,它的透明、穿透感自帶思考性跟精神性。《無相無無相》系列的創作動機源自1998年張毅導演第一次心肌梗塞發作,那也是楊惠姍第一次真正認識「無常」,她察覺自己雖然做過許多寫實傳統的佛像,但僅僅是複製佛的形象便能傳達佛謁的精妙思想嗎?不能夠。《無相無無相》正是楊惠姍為表達佛理精神意涵所做的實驗。她以砂模製成中空模具,先澆注一層高溫熔融琉璃打底,再將佛像一一置入。隨後分層灌注琉璃,直至預定厚度。隨著琉璃冷卻定型,她察覺佛像彷彿是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空間中流動、漂移,如同泅泳在海水中一樣。而琉璃間自然生成的氣泡,好像也隱喻著生命的虛幻、難以把握。「當時我立刻從二樓工作室打給人在一樓的張毅,告訴他我找到那個語言了,我找到說出『無常』的語言了!」
橫空出世的《無相無無相》系列在歐洲備受好評,其中〈金光明菩提願〉亦獲巴黎裝飾藝術博物館永久收藏。《無相無無相》運用的雖是佛教法相,但也可以看作是人的各種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的面向!「人不是只有一張臉,每一張臉都是對於生命的探索與尋找。」楊惠姍說:「歐洲人也許不懂佛教,但他們在作品中見到愛。」
在楊惠姍給我們解釋鐵線描的難度時,我們不期然想起稍早前有關《沉思者》的討論。鑒於羅丹在藝術史上的地位,他以人體動態來表現人物的情感深度的手法,勢必影響著現代人的審美。我們好奇,古人與現代人對何種姿態更有張力、更有表現性的定義,會否不同?琉璃工房又是怎麼思考傳統工藝與當代語彙結合的?
關於第一個問題,楊惠姍認為是相通的。囿於時空背景,人們對於服飾、裝扮的時尚語言必然有出入,但現代人要是換上古裝,怎麼樣的神情姿態為「美」會是大同小異。至於第二個問題,「對我來說,傳統文化是滋養,是知道我們曾經有的過去!在歷史大的時空𥚃,觀照自己裡,定位自己,思考我們的當下與未來。傳統與當代它們從來不是二元對立,而是一種持續的動態交織。」
「用『當代的語彙』及『創意』,創造一個具有現代『文化特色』的作品,去傳遞傳統民族文化裡那些經典的精神與價值!將『傳統』與『現代』的『文化血脈』延續下去!傳統,現在,未來處於一種延續的關係,沒有中斷,才可能形成文化,形成一種民族風格。」
什麼是延續呢?延續不是因襲守舊,而是東方美學為體,現代語彙為用。延續,是以年輕的角度與觀點進行新詮釋,得出新世代也能接受的創意、創作有益人心的作品。最終,文化血液持續脈動,生生不息。
好比琉璃工房旗下居家品牌「LIULI Living」新近推出的五行香氛蠟燭,除追求產品本身的卓越品質,也將傳統節氣智慧融入,依循季節更迭調配成分,讓使用者在日常生活中便能感受到自然與文化的和諧。「一定是先釐清自己在整個大歷史的定位是什麼,你才走得出去。」
古青銅器的簋 ( ㄍㄨㄟˇ )與鼎,除被用作不同功能的炊煮及盛食外,其雕飾紋路亦被賦予特殊精神意涵,而今透過不同媒材轉化,便可演繹現代設計語言。如琉璃工房的《鼎》,琉璃引導光線構築出內部空間,凸顯出的紛呈色彩為《鼎》營造出掌心對天的虔敬感。那既是屬於當代的藝術生命,也傳達古人奉天祭天的宇宙觀,呼應當下蔚為顯學的環境保育、永續經營精神。
過往與迪士尼進行授權合作的品牌,泰半在產品設計時維持卡通人物的經典造型,琉璃工房則將東方對於生命與大自然關係的思考注入到作品中,讓米老鼠米奇變成民族思想的載體。米奇分五色象徵金木水火土,造型細節亦有不同。如對應「土」元素的〈迪士尼米奇系列─大地〉,琉璃工房即加入玉米、南瓜、花生、麥穗、瓢蟲等象徵豐饒的符號,寄託五穀大豐收的祝福。
琉璃工房與永進木器廠跨界合作,推出以永續發展為核心理念的家具桌椅系列,乃係利用琉璃鑄造餘料結合木件的創作。「我稱呼這些再利用的材料為五色石。」相傳女媧為修補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決鬥後崩塌的天空,煉製五彩石以修補裂縫。有一說認為,五色石即是我們今日所見的琉璃——環境議題與神話以如此詩意的方式產生連結。在家具作品《地球》,楊惠姍便有意識地以色彩營造地球由內部到外部,由地心到海洋陸地植被的層次;作品中央的空心設計,靈感則源自一位法國陶瓷藝術家的分享,該位藝術家的母親自幼便告訴他,如果從法國本土一直往地心探鑽,最終會通往上海,「說這話時我們人在上海。」楊惠姍笑道,如果當時他們在台灣,對方有大概率會改口為台北,「但無所謂,世界本一家嘛。只要通道存在,溝通就可以發生。這件作品想要提醒所有人,地球才是人類社會最大的交流平台。」
「我始終相信,文化不是靜止的,它有生命,有呼吸,也會成長。」正因為並非靜止,所以能跨越種族、宗教、人與人之間的藩籬。她更慶幸的是自己能以琉璃這項材質,讓古人用生命實踐得出的經驗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嶄新世界大放異彩。
楊惠姍說,三十幾年的努力經營,現在琉璃工房藝廊,正式入駐美國南加州的布魯明黛Bloomingdale's,美國知名高檔連鎖百貨公司,成為該百貨迄今唯一駐場的華人品牌。未來,她們也規劃往芝加哥等城市開闢新局。她強調在美的琉璃工房不是單純銷售據點,而是由受過文化訓練的夥伴直營的藝廊。「我們做的不只是商品,而是文化。琉璃工房的理念是『從物到心』,每件作品都是一項信念、一個想傳達的心意。」
她正展望下一個二十年,「到時候我就快一百歲了!」楊惠姍笑道,「但藝術家沒有退休這回事,只要你還有想法還有體力,就不該退休!」關於市場佈局一事,她說自己一點都不急,「琉璃工房走了近四十年,有我們自己的方式與節奏。我相信,只要掌握好現在,把眼界放到天下,時時維持能量滿載的狀態,就能踏實地一步步走下去。」
採訪結束後,攝影師忙於捕捉楊惠姍沉靜溫柔的藝術家風采,我們也暫時跳出採訪者身分,與她輕鬆閒聊,而老師始終是笑意盈盈地聽著發問。
她提到,琉璃工房今年的春酒以五行香氛中的綠色為主題,每位出席春酒的人都要在造型中融入綠色。楊惠姍考我們,猜猜她身上什麼是綠的。
這問題在我們腦袋裡轉了無數次。髮色?不可能吧。先將這個答案按住不表,猜指甲油、耳環、戒指、頸鍊。
都不對,再猜。
不會是頭髮吧。
對。
「因為你想著不可能——但做就可能。」楊惠姍說。
我們想起她為佛陀紀念館塑造千手觀音像的波折。當時她出於藝術直覺,決定放棄原先已經竣工的作品,重啟製作流程,並且在69天的期限內,扣掉船運的時間,實際上只有40個工作天,從無到有,塑造出今日普陀洛迦山觀音殿內慈悲莊嚴的聖境,「有願就有力。」
這不是向宇宙下清單那樣簡單,也許有信仰的力量在其中做工,但「承擔」才是整合與執行的關鍵。當內心有願,就能帶動資源與行動,從而觸動因緣的種籽萌芽。
在楊惠姍身上,我們看到的是真正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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