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餐桌2.0】張嘉真／你喜歡吃什麼就加什麼：媽媽的牛肉煲

文／張嘉真

印象中那是一個如常離開信義區家教的晚上。我用悠遊卡裡最後的餘額刷上了公車，接下來得去超商加值才能再搭上下一班要轉乘的公車，但是我錢包裡的現金用完了，那時候我還沒有在超商跨行提款不心痛的本錢。窗外在下雨，我沒有帶傘，一切小小的不幸接連打成一坨死結。我媽打了一通電話來，我坐在信義路幹線上，跟她說我想回家。她說，回家啊，回家我煮牛肉煲給你吃。牛肉煲其實不是煲湯，就像信義路幹線開不回高雄的家一樣，我們不能解決任何眼前的問題，可是我們有一鍋加了所有「你喜歡吃的東西」的湯。光說出來，好像就兌現了一個願望。

牛肉煲的靈魂是番茄。先炒香大白菜，加入薑片、辣椒驅寒，嗆一點媽媽著迷的米酒氣味，把大白菜炒到半熟，換鍋加入牛肉高湯。換上的鍋子是一個大大的陶瓷燉鍋，燉鍋只會拿來做牛肉煲，厚厚的鍋身能不斷容納直火燒入的溫度，緩慢而均勻地把普通的喜好燉煮成一種融合的情感。我問她，燉鍋和一般的鐵鍋有什麼差別，她說比較好吃啊，我又繼續問他，為什麼啊，她想了想，沒有理出原因。可是她就是知道這樣比較美味，就像她知道，如果女兒在遙遠的地方說想要回家，是因為她過得不好，所以要煮一鍋她喜歡的食物給她。

把200毫升的牛肉高湯倒入炒過的白菜中，煮滾後加入三顆黑柿番茄。她總喜歡在此時強調，一定要選擇黑柿蕃茄，才有酸中帶甜的滋味，如果用了牛番茄，味道就會少一些層次。菜端上桌，她也會再三提示有沒有覺得今天的湯特別好喝呢？那是因為我用了台灣本土的番茄。有時候我很喜歡媽媽是那種做了自豪的事，會不斷邀功的性格。她會在餐桌上點兵派將——這是妹妹愛吃的油豆腐、這是爸爸愛吃的花枝、大白菜特別煮軟了一點因為你們都喜歡吃入味的，姊姊有回家所以特別加了蝦子。如果我能誠實一點坦承，我好想要這個，我好想要這個因此我做了那麼多努力，或許才是能夠得到相應回饋的關鍵。但我只是悶不吭聲地夾走菜市場當天現炸的油豆腐，小心翼翼地吹涼，一口咬下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真的好好吃。在油豆腐舒張又飽含湯汁的孔洞之間，想像著30年後的我，也許就能像她一樣宣告，這是我要的、我愛的，我所了解的，我都給了你，你喜不喜歡？

我問她，煮牛肉煲的步驟是什麼？她說，哪有什麼步驟，就是把你愛吃的東西通通加下去就對了。她的確就是這樣經營一個家庭，與每一個人愛她的方式。如果你有一點點愛她，她就會加倍加倍地愛你，直到燉鍋裝不下為止。那個鍋子其實很大，你不會懷疑鍋子可以裝滿，但你也不會總是把鍋子裝滿。而我的媽媽，她煮一桌菜的方式總是在上了桌才發現今天又煮太多了。

最後，她終於想出選擇燉鍋的理由。她說上了桌以後，燉鍋還能恆常的維持餘溫，於是我們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飯聊天的時間，湯都還是熱的。

每一次她煮出一鍋牛肉煲，她都沒有說，從開始泡軟冬粉到我們唏哩呼嚕地夾起一筷子滑溜的冬粉評價它今天是夾生是軟爛，需要花費她多少小小而珍貴的計算。她只說，回家啊，回家我煮牛肉煲給你吃，你不是最喜歡牛肉煲了嗎？於是我那種想要自怨自憐說出「媽媽在這裡沒有人在乎我喜歡什麼的衝動」，就這樣平順圓滑地被高湯與番茄抵銷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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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張嘉真

1999年生，高雄人。畢業於臺灣大學歷史系，目前就讀臺北藝術大學電影創作研究所，從事劇情片導演，創作影視劇本及小說。短篇小說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
著有短篇小說集《玻璃彈珠都是貓的眼睛》、編導2025年公視學生劇展短片《傾斜的秤》。

關於「作家餐桌2.0之美食逸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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