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化隨著母語逐漸流逝──這個世紀的雙城記《皇都電姬》

阮劇團的《皇都電姬》,透過老劇院的消逝演繹著語言、文化的保存課題。馬雨辰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阮劇團的《皇都電姬》,透過老劇院的消逝演繹著語言、文化的保存課題。馬雨辰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文/陳怡慈

不熟悉歷史的人,初次見到《皇都電姬》這齣劇名,一定想不到它是由兩座實際存在的劇院──的電姬館與香港的皇都劇院──歷史作為基礎。曾經出現於「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院」系列由侯孝賢拍攝的電姬館,於1938年落成,由地方仕紳陳臣與其他人合資興建,希望為台南麻豆引進第二間戲院。當時的電姬館以放映黑白默片為主,但能消費得起電影票的人,往往是富裕人家或日本人。十年後,電姬館因為經營問題更名為電姬戲院,除了默片與黑白電影外,也上演布袋戲與歌仔戲。

而在海的另外一端,由富商歐德禮(Harry Odell)主導的璇宮戲院(Empire Theatre),1952年落成於香港北角,這座能容納1,300人的劇院,上演著西方歌舞與古典樂,首月就聘來美國當紅女高音海倫·特勞貝爾(Helen Traubel)獨唱,幾乎改寫了香港的藝文歷史。1959年璇宮戲院經營權易主,成為皇都戲院,改映西洋電影與國語片。而後香港回歸的那一年,皇都戲院以成龍的《一個好人》作為終點,走向止途。

儘管兩座戲院規模有異,但同樣的是,它們皆承載了一個時代地方仕紳的藝文夢想,也一樣沒有熬過時代的磨難,各自面臨不同的的保存問題。

1960年代皇都戲院明信片。Lord Jaraxxus 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相異的年代,一樣的語言流逝

「阮劇團」導演汪兆謙與「空間」導演余振球說,以兩座劇院為背景編寫的《皇都電姬》,是在喝酒時聊出來的。2015年余振球受邀來台南藝術節,與汪兆謙工作後喝酒閒談之餘,意外知道台灣曾經有過「說國語運動」。那是一段禁止講台語的時光,由政府帶頭要求人們只能說「國語」,甚至在學校講自己的母語都要受處罰,台語也被官方形塑為低俗、鄉土的印象。這段禁說台語時間之長,長到即便是七年級生,都對於此政策有依稀的印象(正式的終止時間是1993年)。對比香港2018年前開始漸趨嚴厲的「普教中」政策,學校不再教授粵語、甚至更改課本歷史,淡化香港本土色彩,兩地似乎在不同時間,串起了一樣的命運。語言是一個人思想的根,被拔失的語言代表了對在地文化的抑制,該如何談「失去的」語言?《皇都電姬》的故事就這樣從他們腦海中竄出。

有趣的是,不僅是兩地曾經的困境相同,對於汪兆謙與余振球兩人來說,對方的語言都不算全然陌生。余振球提到他自己年輕時看台語片,比如《嫁妝一牛車》、《戀戀風塵》,汪兆謙也笑說自己算是對粵語懂得三分之一,因為就如同許多台灣人,小時候都是看第四台的周潤發、周星馳長大。因此他們一開始討論共製,就將規格拉得又高又有挑戰性:在決定了以電影為主軸後(影片最具在地性),編劇郭永康、許正平分別撰寫皇都劇院與電姬館,汪兆謙執導香港部分、余振球則執導台灣部分,劇情走向則是一悲一喜,音樂風格更是挑戰那卡西的抒情、與90年代粵語片的風格。語言、劇情、音樂都拉大差異,挑戰的還有兩地演員受到不同戲劇教育系統,表演方式與詮釋都不盡相同。但兩位導演卻很樂在其中。「要深入交流文化,就是要用不同角度去探勘。」余振球與汪兆謙幾乎都說了一樣的話。

儘管對台語不夠熟悉,但余振球認為反而更能感受演員表演的細微。馬雨辰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讓保留文化的意志力再活一次

《皇都電姬》的開展,是以幽暗殘破的建築、兩座老劇院即將被拆除為主軸。電姬館的後代敏慧於戲院拆除前回到台南,她的爺爺陳生創辦了電姬館,卻也在戲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對電姬館又愛又恨的敏慧與放映師傅探索著電姬館的過往之時,意外地得知自己的身世……;故事來到2220年,人們生活在元宇宙中,語言會由系統直接轉化,異國語言溝通不再是問題,小柔遇見了一位穿越時空而來的失憶男子(觀眾看造型可以知道是《英雄本色》的小馬哥),這位失憶男子操著廣東話,被視為系統bug,正受到一系列驅除程式的猛烈攻擊,港產片與廣東話的出現,讓小柔開始意識,自己的根是何處?

2020年首映的時候,皇都戲院的劇情並非這樣。余振球曾領著汪兆謙在香港街頭見證雨傘革命的末期,那是汪兆謙難以忘記的場景。當時COVID-19還未襲擊全球,帶著口罩的人代表要掩飾自己的身分為自由做出抗爭,即便余振球說盡量不帶汪兆謙到最危險的地方,但如此切身的戰爭是不能抹滅的:在你推開門去吃飯時、也在你談論日常話題時,有一群人為了自由反覆地犧牲奉獻。從318學運到雨傘革命,台灣香港一度被視為接近的命運共同體,那段親眼見證雨傘革命的剛強,也被寫入《皇都電姬》。2020年的版本,時間沒有往後拉200年、也還不預設元宇宙的世界,而是以舞台為紙筆,讓雨傘革命的意志於劇中再活一次。

曾在全球100多個國家放映的《英雄本色》,在戲中成為代表香港的符號。馬雨辰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當語言消失後,你的家在何方

然而無論是余振球還是汪兆謙都有提到,戲劇必須反應現實現刻,當2022年《皇都電姬》要再度搬上舞台,兩人都意識到「運動(的氛圍)已經過去了」。香港的雨傘革命走入地下化、如同台灣的318運動也已經八年,讓運動元素保留在舞台上,反而不貼近時下的民情。汪兆謙笑說,自己對於新事物並不排斥,因此元宇宙的概念就進來了,這給了他們另一種很好的的詮釋方式:當機器可以自動轉譯你的語言(有看科幻電影的讀者想必不陌生),即便你口說母語,卻都自動消失成為官話,那麼,你的語言去哪裡了?

這也呼應到《皇都電姬》簡介中小柔的提問:自己的根在何處?余振球跟我們聊到,因為生活中常在切換粵語、華語與英語,因此他特別能感受到在不同的聊天情境,當使用自己母語時,思考是最為快速的;也因為語言背景的不同,因此使用粵語所想到的語句情境也與英語有差異。思考跟語言的關連很直接,如果不使用母語,慢慢會失去母語的背景、也會跟自己的文化越來越斷裂。《皇都電姬》的主軸便明明白白地顯示於此:無論你的母語認同為何者,也無論你認為自己的根在何處,你都得要先知道它,才能決定是要接受、維護、還是放下。

這是阮劇團與劇場空間要傳達的意念,也是他們透過《皇都電姬》在做的。它們為你保留母語的一種表達方式、也為你保留語言隨文化消逝的議題;只要《皇都電姬》還能持續上映,這個課題就不會消失。

汪兆謙認為,對母語有認知後,更能做出使用母語與否的選擇。馬雨辰攝影(圖/AQ廣藝誌 提供)

●本文由廣藝基金會之 AQ廣藝誌 授權 琅琅悅讀刊登,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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