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進興/至聖與先師──追憶已故史學泰斗余英時

黃進興(左一)與余英時夫婦合影。
圖│黃進興
黃進興(左一)與余英時夫婦合影。
圖│黃進興

史學家憶師余英時

8 月 1 日晨間,中研院院士余英時(1930-2021)於寓所睡夢中逝世,享耆壽 91 歲。余英時師從國學大師錢穆,深入研究中國思想、政治與文化史,為一代史學泰斗。中研院副院長黃進興院士回憶,當年在美國時轉學至,投入余英時門下,二人成為關係深厚的研究師徒。而近半世紀前,他與余英時的那場初次見面,也成為黃進興治學的轉捩點。

採訪撰文|莊崇暉、郭姵君;美術設計|林洵安

先師已逝 仍未遠去

與黃進興的訪談原定在 7 月,要聊聊研究中的「師徒」,後來因事延遲。說來巧,也不巧,改定的訪談日前一週,美國學界捎來史學大家余英時在睡夢中辭世的訊息。

知師者莫若生,邀訪信從世界各地湧進黃進興的辦公室,請他談談對余英時的看法、二人互動云云。但黃進興彼時思緒尚亂,連下筆寫回憶都感到困難,故多數婉拒。

隔幾天碰面,訪談間聊起他研究路途上的先師、也聊逝去;偶爾聊他眼中的至聖,最後甚至聊起時尚。為師守喪未剃鬍的黃進興,眉宇間透出一絲悵然:「到現在還是覺得這件事很不真實,他好像還沒離開。」


互信互賴的師徒

1976 年,黃進興從美國匹茲堡大學史學家許倬雲門下轉學至哈佛大學,成為余英時的門生。這是他脫離史學方法論執念的起點,也是他治學的轉捩點。

提起與余英時初次見面,黃進興回憶,兩人在哈佛大學圖書館聊了三、四個鐘頭。當時年輕氣盛,無所畏懼,在大師面前胡說八道,例如高談闊論陳寅恪的學術論文表達有問題,「現在想起來都會臉紅。」余英時有容乃大,靜聽黃進興大放厥詞後說:「你明年轉到哈佛大學來讀書吧。」並提醒他,離開史料不可能立說,放言高論都是空中樓閣。

一語驚醒夢中人。

自此,黃進興撥開史學方法的迷霧,開始彌補舊學,在哈佛打下更紮實的根基。他提到,自己從余英時手中接下全然陌生的論文主題「李紱」,無所適從,只能依賴老師,寫完一個段落便讓余英時看稿、批改,僅花 1 年 9 個月便完成博士論文初稿。黃進興說:「我聽老師的話,有他可以依靠,不會太離譜。」

這樣的依賴關係是雙向的。博士班時期,黃進興時常到余英時住所聊學問。余英時會將作品初稿讓黃進興先睹為快,請他從方方面面攻擊、討論。有時一深聊,抬頭望去已是凌晨四五點。

余英時久居美國普林斯頓,上回造訪臺灣是 2014 年領唐獎的漢學獎,「當時大家心中已經猜到肯定會是他得獎。」黃進興認為,余英時受人尊敬不僅僅是因為學問,更在於他極力捍衛民主與自由價值的精神。

余英時一輩子都致力扮演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他不僅是人師,還是經師」。

雖然治學風格受余英時影響甚鉅,但黃進興指導起學生卻採適性發展、放牛吃草。「我都叫他們去看電影。」黃進興笑說,學生都知道如果看電影、逛街更有價值,不去上課也無妨。

他稱自己不好為人師,也不喜歡指導學生,希望尊重學生的獨立人格發展。他舉自己的學生、作家楊照為例。楊照到哈佛大學後沒再繼續鑽研學術,現在為名作家、文評家。黃進興平淡地點評:「也很好啊。」


研究者的浪漫情懷:差點長眠

依賴師長的黃進興,研究風格卻頗具個人魅力。他以孔廟研究著稱,其研究角度和取材在學界是開路先鋒,獨樹一幟。

有次黃進興到中國北京演講,現場有位博士生問他:「像你這樣的學問應該怎麼做?」一位資深教授立刻站起來直言,黃進興的學問是不能學的。「我的研究都很怪異,不按牌理出牌。」他笑著說。

不按牌理出牌的研究初心源自「相親」。

起初有人幫黃進興介紹女友,二人相約出遊時不知去哪,他選了個冷門地點──臺北孔廟。當時現場的一堆神主牌中,好像就是在跟他說:「你來研究。」黃進興立刻被吸引,甚至將口袋裡的錢都拿來買《文廟祀典考》,就此與孔子、孔廟愛情長跑,一跑就是 20 餘年。

至於女孩呢?看他書呆樣,跑了。

黃進興與北京孔廟大成殿合影,北京孔廟為元、明、清官方祭孔的場所。
圖│黃進興

最初研究孔廟,出現很多質疑的聲音。例如任職中研院的初期,黃進興到中國做田野常遇到學者告訴他,孔廟是封建的遺址、孔子是臭老九,不要把才華和時間浪費在上面。無論是尊敬的長輩或老師,都沒有人鼓勵,先師余英時起初對這題目也不置可否。

不過,事在人為。黃進興埋首研究後,孔廟研究在世界遍地開花,日本、法國、美國等地的研究人員,皆在他的研究架構下開枝散葉。曾經有美國學者問:「孔廟是因為你做了研究後變得很重要,還是它本身就很重要?」黃進興答,它應該本身就很重要。

說來謙遜,事實不盡然如此。連從不誇讚學生的余英時也說:「進興真的寫了幾篇大文章。」黃進興表示,「在老師面前,我都是挨罵。我是走了後門(註:由余師母告知黃進興)才知道老師稱讚我。」直到後來,余英時才當面跟他說:「我沒想到你一輩子會做這題目做得這麼好。」

對孔廟的痴狂不僅如此,黃進興還差點倒在孔子神主牌前。

5 年前,黃進興去中國山東省曲阜孔廟時身體不適,高燒至 39 度。但他還是嘗試三跪九叩,當時心想自己可能會死在孔子墓前。他笑著說:「應該會成為千古佳話:有一個讀書人來祭拜孔子,還死在那裡……」彼時抱著殉道之意的他,最後被孔子請回臺灣,繼續研究孔廟。黃進興繼續開起玩笑:「孔子說,還早呢,先回去。」

黃進興向「大成至聖文宣王」(即後來所稱至聖先師)鞠躬。
圖│黃進興

這幾年,他的學術著作陸續被翻譯成日文、英文。被問起為何能堅持一個研究題目這麼久?

黃進興表示,孔廟研究是瞎貓碰到死耗子,不應該隨便鼓勵年輕研究者執著於一個題目。如果胡亂鼓勵而對方真的做了,有可能方向錯誤,風險太高。一如他常說,以前對史學方法論的狂熱是「走錯了,耽誤自己」。他反倒希望透過過往的經驗,讓年輕人少走一點冤枉路,不要重蹈覆轍。


歷史談過去和逝去 如何看未來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 2019 年 9 月,我只要去美國,一定會去看他。」

至聖前視死如歸,面對先師離開,黃進興則感覺很不真實。「我好像有一點拒絕承認他已經過世。」上回二人見面已是 2 年前,最後一次通電話則是今年 6 月。黃進興說自己喉嚨弱,特別容易啞,余英時這幾年則重聽,所以二人都是透過余師母溝通。這次消息也是余師母告知。

依賴老師、依賴太太,黃進興認為自己是依賴性很重的人。「他好像還跟我一起活著、還跟我對話,我不敢想像他已經去世了。」

憶起先師,黃進興仍不免神情悵然。
圖│研之有物

不過黃進興也說,余英時把死亡看得很淡,以前就跟學生講過,他對死亡並不恐懼。在黃進興看來,有這等氣度都是得道之人。即便歷史研究談逝去的人事物,面對死亡,黃進興不諱言自己仍不免恐懼。

「害怕啊,但是人生最後 1 分鐘還來得及想生和死的道理。」他說,動物也會害怕死亡,但差別在於,人類會想死了以後是怎麼樣、會怎麼樣。

黃進興年輕時孱弱多病,藥不離身,甚至還曾在大病時,向中研院一位工友學習少林羅漢功,鍛鍊體魄。他說,死亡最讓人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在這世界永遠消失。但他也說,「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人不走入過去,新的人怎麼出來?你佔住整個宇宙。」

在他口中,死亡彷若有了承先繼後的不同意義。那麼身為歷史研究者,他又是怎麼看待未來?

黃進興認為,孔子說四十不惑,他則說自己七十才大惑,開始校正許多對人事物的看法。不光是學術觀點與理論觀點,近來甚至格外有感周遭的浮動。即便如此,他仍淡然處之。

「人生只能走一趟,你沒辦法知道,走另外一條路會怎麼樣。」

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黃進興的心之所繫無疑是至聖,余英時則是他的學術先師。學術路途向來漫漫而孤獨,至聖與先師的身影,或許即是伴其左右的至真至情。

本文為中央研究院以創用 CC 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 4.0 國際 授權條款釋出。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閱讀」頻道。原文為「至聖與先師──專訪黃進興,在余英時離去之時」,未經同意,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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