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轉史觀計畫】海風中的石花菜人生──林簡美珍

石花菜裡總會夾雜著海底帶上來的小石頭,需要進一步挑揀。我們第一次去找阿珍姐的時候,她就坐在客廳,手上一邊把石花菜裡的雜物撿掉,一邊配電視。(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石花菜裡總會夾雜著海底帶上來的小石頭,需要進一步挑揀。我們第一次去找阿珍姐的時候,她就坐在客廳,手上一邊把石花菜裡的雜物撿掉,一邊配電視。(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文・攝影|萬蓓琪

臺灣女人口述歷史拍攝計畫

自2008年開始,臺史博以此計畫記錄不同世代與族群的女性生命史,跳脫以往「大歷史」的觀點,聚焦於女性日常生命中的「變遷與適應」。本專欄將持續分享此計畫的成果。

「用爐子煮,火開小小的,你用電鍋也可以,2兩兌10人份的水就可以了。有的人喜歡水一點、有人喜歡硬一點,都可以。」一邊拿出從阿珍姐那帶回來的石花菜,就想起她曾這樣說。2兩是多少呢?查了一下,差不多是75克。

烈日海風裡長大的阿珍姐,語彙帶著海水那樣的鹹味,鹹鹹苦苦、直來直往,一不小心,我們便被下一波浪頭淹得嗆了一口水。

小時候,就是每天都在海中

民國41年次的阿珍姐,出生、長大都在海邊,家門口新開的馬路十分寬大,挨著潮境海洋公園的停車場。我們來訪的這個季節,整條馬路都在曬石花菜,赤焰的日頭下,阿珍姐撐起一支紅色小傘,帶著我們一邊走、一邊指著路上的石花菜:「這個剛起來的、這個快要好了,你看已經很白了。這個還要多天一點......」日頭下,在我們看來一律過曝發白的石花菜,阿珍姐卻可以一眼辨認出那些細微的差別。

阿珍姐一眼就能看出路邊石花菜的曝曬程度。(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有時她侃侃而談,有時候,話頭又會戛然而止。「那怎樣勒?沒什麼好講的啦。」「說說妳小時候的事吧!」「小時候有什麼好講的,每天都在海裡。」

哎,阿珍姐,我們就是要聽這個。「國小還沒畢業,放暑假就都在海裡,以前可以抓那些螺仔、刺膽什麼的,以前好多喔,現在沒有了。以前如果你要海膽啊,花花綠綠他們說叫什麼糞,我們就叫花膽、不然黑膽啦;如果你要吃,讀書回來下去拿一個水桶下去潛,一下子就一桶回來了。以前沒有冰箱啊,都是蒸啦煮啦。」

「後來全村都在採石花,都是外銷。」

從餐桌到大海彼端的島國

東北角海岸著名的「石花菜」,是生長在近岸海蝕平臺的大型海藻。新鮮的藻體呈紫紅色,過完農曆年到端午前後,是採石花菜的季節。不過,石花菜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那樣的名氣,阿珍姐媽媽那一輩的人就沒有在採石花,當地人去海邊,是為了撿取餐桌上需要的各種食物,直到日本人來收購。「我們這一班(代)才有,後來也沒有,太辛苦了,只有我們這個時期啦。以前媽媽那時,石花也不知道要去交哪裡(賣給誰),後來我們這個時期就是有日本人來買。」

以前賣給日本人的石花菜不用曬到白,中盤收購以後回去自己加工,「濕濕的用那個紗捆一捆,有水一斤13塊還是14塊。以前的錢很大啊。那時候一碗麵2塊錢,剝一天蝦子20塊,它一斤十幾塊就不錯了。只是季節短,沒有整年都有,不然比工廠還好。」

阿珍姐說的「工廠」在漁港旁邊,國小畢業以後,她便去做魚漿的工廠工作。「以前大陸還沒有發展的時候,我們的船補的魚很多,每趟回來都是滿的。魚太多,鰻魚啦、白鯧啦,還有我們說的這個黑口、白口,『黑喉』那種現在很貴的魚,都是去加工做魚漿。後來大陸船開始抓以後,我們就敗下去了,現在不行了,都補不到魚。」

石花菜的製作過程繁複。剛採來的石花菜是棕紫色的,清水洗過後鋪在陽光下曝曬;夜裡,海邊的空氣潮濕,因此每天都要收回房子裡,隔天清洗過後再曬。石花菜的顏色會漸漸變淡,反覆7、8次之後,直到變成米白色才能收起來。到這一步還不算完成,石花菜裡總會夾雜著海底帶上來的小石頭,需要進一步挑揀。阿珍姐說,現在她老了,不太自己下去採,就會跟人家收曬到差不多程度的石花菜回來整理,「我跟你說,剛採回來的石花菜我一眼可以認出來是在哪邊採的。」

還是同一片海嗎?

「到現在還是有人在採啦,原住民也有、年輕人也開始有在採。」阿珍姐整理石花菜的手突然停了下來,「說美白、保濕、有營養,菜市場有在賣一種粉你們知道嗎?水下去攪一攪就變成這個了,我覺得那個很厲害,不知道他們怎麼做的,像我們這個工這麼多。可是現在人比較怕死,還是有人要吃我們這種的,所以又有人開始採了。」

「不過年輕人他們都是用那個空氣筒(氧氣瓶)啊,不用起來換氣。我們那個時候採得真的很累,幾十秒就要起來換氣。」阿珍姐重複說了好多次「很累」,我們幾乎和她一起憋著氣,漸漸感覺被自己吐出的氣泡包圍,和肺部緊迫的窒息感。但她又笑著說,「那時候常常游泳抓石花菜,腰都瘦了喔!」

說著說著,阿珍姐在樓梯下的儲藏室挖起寶,「採髮菜就不用潛水,不過要跑海浪就是了。」髮菜與石花菜同屬近海紅藻,細如毛髮,生長在海邊突出的岩壁上。「東北季風走了十幾天以後就會生,長在海流比較活的地方......你要會看浪、看流,要會跑,所以採髮菜很危險。」她找出了一副現在已經買不到的玻璃水鏡和一雙「鐵釘鞋」,「我們小時候是穿草鞋啦,沒有這個,這個是後來才有的,他們說叫『基隆鐵釘鞋』,八斗子那邊漁具店就有賣。底下是鐵釘,穿這個才不會『砧』(tiam,形容有東西卡著、稍微刺痛的感覺)。」

阿珍姐示範起她下海工作的裝備:蛙鏡與包頭髮的毛巾。(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提供)

忽然,阿珍姐正色說:「以前髮菜最多的地方就是在靠近現在垃圾場那邊,那裡外面的海流比較活。現在圍起來填垃圾,什麼都沒有了。」

阿珍姐並不是樂於受訪的人,幾次靜默,都中斷在「還要問什麼」,更多的是「現在沒有了,不然能怎樣」。

電鍋裡的石花菜煮好了,端出來等著放涼,我看著還熱騰騰的石花菜,一直想到那天最後用毛巾包著頭髮、帶著蛙鏡的阿珍姐;她那樣直視著我們,那些說了一半的話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消逝感。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48期「船邊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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