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海的那刻本想赴死，卻被一位孩子救回人間

【成長足跡】

陽光又灑落窗前，外頭的叫賣聲又再次傳來，各自奔往目的地的汽機車行駛著。人們大多都在早上鬧鐘響起時，開始新的一天，直至夜晚平躺入睡。而對於德佩璇，這已不知是第幾次，看著太陽升起落下，聽著叫賣聲傳來、汽機車的引擎聲響起，疲憊不堪卻無法入眠的靈魂，正思索著。

雜亂無章的桌面，一堆又一堆泛黃的考卷、獎狀，承載求學時的輝煌，留下回不去的過往。以大字型的姿勢仰躺床上，像是被強力磁鐵緊緊吸附著動彈不得，連轉個身都費力。床頭櫃上的相框，木質邊框看上去有些年歲，可外表卻顯而易見地經常被清潔保養，並且經過蜂蠟的作用後，顏色深且木紋明顯，與房內的混亂以及一股莫名的壓抑形成對比。

逛書店

NT$

漫無目的的日子持續一段時間。是自從那天，身穿黑色西裝，內心再多波濤卻也表現不出，喜怒哀樂像是被封印般，過著活死人的生活。往後的日子，常常打扮一身黑，那日為母親服喪，而往後似乎在為自己的生活服喪著。

有一個想法在腦中徘徊，有一個行動在大腦一邊又一遍地練習。看似波濤的日子，是不是只有年齡的徒長，時間的遞嬗，是不是更加凸顯內心的空洞？這人世間，有人為了金錢汲汲營營，有人為了夢想堅持不懈，帶著人生目標活下去。而那些失去自我、失去目標的人們，被世界遺棄於角落，這些孤單委屈而發出無聲的悲鳴，難道又能在時序更迭中，留下一抹悲淒的痕跡？

海浪拍打著岸邊，德佩璇身穿白色連身裙，正漫步走向海中。她那滿是「努力活著的證據」的手上，拿著一張對折又對折的紙，很完美地對齊邊角，因為，這或許是最後一封信。

還記得房間裡，衣櫃邊上掛著母親告別式結束後，從櫃子最深處拿出保險業務員贈送的年曆，每過一天就用紅筆畫掉一天，今天已不知是第幾天，對母親的思念不曾減少，對世界的心寒卻逐日增加。這海灘上，有著母女間的回憶，手上緊握的信，盼著來世堅強不再怯懦。

一波波的浪潮，打濕白裙，夕陽是金黃色的，浪邊女人的心是黑白的，手中緊握的信已逐漸變得潮濕，已分不清是手汗亦或海水。黃昏的海灘人煙稀少，僅有幾輛車，從旁邊公路行駛而過。海浪一波接著一波，此時的環境似乎只剩女人與海。

那浪邊的女人，緩緩將信舉過頭頂，似乎在對著上天抱怨著不公，也好似對著已在天邊的母親打聲招呼，原先對折整齊的紙張早已皺摺，她慢慢撕碎紙張，捧在手心讓海風肆意帶走，最終，那封信如同沙上的腳印，被大海拭去痕跡。女人依舊緩步走向大海，此刻的寂靜似乎暗示著接下來的一切，人與海，彼此都不說話。

「大姐姐，你要去哪裡？」

「大姐姐，我們來玩沙好嗎？」

德佩璇並沒有理會突然出現的小男孩，這稚嫩的聲音打斷了思緒。而小男孩看著眼前這個大姐姐，想起了他的媽媽。

兩年前，一次不告而別的離開，終成永別，每一個週末，他都會去海邊看海，總祈求有那麼一個奇蹟，能再次和媽媽見面，對於母親的離去，幼小的心靈並無太多悲痛，僅知道媽媽去了遙遠的國度，一去不回。

「大姐姐，你是要去找我媽媽嗎？」聽到此話，佩璇愣了一下，兩人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兩年前，我的媽媽離家出走，後來我爸爸說警察叔叔是在這個海灘上找到她的。」看著眼前這個孩子平靜地敘述著，關於母親離世的消息。德佩璇先是驚訝，後湧起一股不捨，在同情的驅使下轉過頭來，想用今天將剩下的時間，聽小弟弟分享關於他的故事。

「我總是想著媽媽還會回來，每週我都會來這，而且是準時的喔。今天我一樣很準時的來，但依舊沒有看到媽媽⋯⋯」說著說著，拉著她一同坐在沙灘上，堆起了城堡。

和眼前這個小弟弟交談，使得德佩璇想起這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自從那年暑假遭憂鬱症纏身，隨著時間的推移，換來的不是病情轉好，而是因病間接導致海馬迴受損，失去的記憶，也隨著對世間逝去熱情，消失不見。

此時她的母親因為癌症末期也離開了她，小時候幸福的微笑，早就在四面襲來的衝擊下，灰飛煙滅。生的意義頓時成為終止，活下去只是虛度，曾經所擁有的，都化成灰。隨著情緒的累積，病情也每況愈下，也曾經向周遭尋求過協助，可得到的僅是虛無，長時間中，體會到了這世間的不盡人意。

生的意義在於死亡，死的意義在於重生，自認看破俗塵，決意走向死亡。

在對談中，德佩璇偶然得知，小弟弟罹患癌症末期，小小年紀的他飽受病痛，也經歷與親人的離別，分享這些事情的時候，卻能如此平淡地說出口。可能是年幼無知，經歷常人所無法體會的人生，卻依舊天真爛漫得過著人生。

明天是開學第一天，由於癌症的惡化，家人已經幫他申請休學了。他鉅細靡遺地描述以前在學校的日子，喜歡跟大家一起上課，下課時，一起到操場玩鬼抓人⋯⋯。

對於死亡，他或許一無所知，充滿徬徨，但就算如此，他依然選擇樂觀的活在當下，看著他認真堆沙的神情，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此時她的內心被深深地觸動，那是種頓悟的感覺，卻又不知從何表達。

「姐姐，你會跟我媽媽一樣，來到這片海灘後，就一去不回嗎？」年幼的孩子說不出什麼深奧的話語，可是他想要關係別人的心，旁人都能感受到。而德佩璇想起母親臨走時，即使呼吸急促，身體也早已沒有力氣起身，但眼睛卻炯炯望著她，擠出最後的話語，「寶貝女兒，希望你未來過得自在開心。」

「我也記得曾經有過好心情，就如同跛腳的人記得曾經他們還有腿。」一瞬間，這段時間的不滿、委屈、孤獨，各種感受湧上心頭，兒時與母親在此地玩沙、一同歡笑的場景，都映入眼簾，淚水像關不緊的水龍頭，一發不可收拾。

天色漸暗，也預示著該離別了。這世間不就是如此捉弄人嗎？以為看到了希望，卻換來絕望；想放棄時，卻又給了一線生機。

「姐姐，你以後還可以來這陪我玩沙嗎？」德佩璇微微點了點頭，相約之後還要一起來這片海灘。晚風拂過人們的臉頰，對於無心於此的人們渺不足道，但對於德佩璇而言，是一次重生。

到了兩人相約之日，海依舊拍打著沙灘，陽光照耀著一顆顆細小的沙子，德佩璇身穿粉紅色的襯衫，褲子是淡藍色的牛仔短褲，岸邊有許多輛小貨車，時時傳來叫賣聲。一會兒，一位身穿深色衣服的中年男子，走向了德佩璇。

「請問是德佩璇小姐嗎？」聽到這話有些疑惑，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男子便繼續說道：「這是我兒子過世之前所寫下的一封信，他在生前和我分享過你的事情，我們家就在漁港出口右轉的巷子內，如果你想過來，我們隨時歡迎。」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紙，沒有信封，僅是對折再對折。她接過了信，小心翼翼地打開，錯愕的心情使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餘光撇見男子在太陽眼鏡下的淚水，四周皆是歡樂的交談聲、戲水的歡笑聲，腦中想起那天的場景、一同分享彼此的生活，歷歷在目。

仔細看了一遍信的內容，歪斜不正的注音符號佔滿了整封信，內容看不出絲毫悲傷的心情，取而代之的依舊是他天真爛漫的個性。雙手微微顫抖，謹慎地將信再次對折再對折。海浪聲瞧瞧溜過德佩璇的耳朵，而千絲萬緒也在霎那湧入腦海，第一次見面的那刻，那時懵懂的臉龐，卻如同浪花倏忽即逝。

緩緩蹲下身子，伸手捧起海水，而海水順勢沿著指縫從掌心流下，流回無盡的大海，德佩璇的視線也從小小的雙手，看向遼闊的大海。

「就讓悲傷隨之散去吧，迎接我們的是色彩絢麗的未來，他會替我們高興的。」

夕陽的照耀下，大海格外耀眼，海風拂過兩人的臉頰，周遭的歡笑聲掩蓋了悲傷的情緒。曾想過潛入海底，死亡可以脫離人間，可卻也同時失去了所有人事物。一波又一波的浪潮，大海拍打岸邊，拍去鬱悶，拍去憂愁，勸著：「回到岸邊吧。」

與男子簡單道別後，德佩璇從後背包裡拿出相框，照片上是一對母女正開心的玩沙，畫質不是那麼清晰，記憶卻歷歷在目。穩穩地放下手中的相框於沙灘上，開始自顧自地堆起沙堡，最後任由大海將其帶走。離開之時，德佩璇握起一把沙子，淺淺的笑了笑，揚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