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文具館／〈作廢印章〉

【成長足跡】

吳禹熙面色凝重盯著手機。

這男人到現在還不肯放過她，每天不傳個百來封訊息騷擾她，就絕不善罷甘休。

他到底想怎樣？她沒有要一分一毛，連結婚時男方送的金飾都還回去了，孩子也主動選擇跟他一起生活，撫養權也讓給這男的了，結果他遲遲不肯簽離婚協議書，還得寸進尺地討價還價誰該負責繳孩子的學費、其生活費要負擔多少。

逛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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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熙，輪到妳啦。」坐隔壁的張美馨用手肘偷偷頂吳禹熙。吳禹熙這才回過神來，她現在人還在公司跟主管開會當中。

「呃……這個月因社群宣傳所達到的業績比，相較上個月多了百分之二，下個月仍會繼續推廣。另外，文宣設計也已完成，圖檔已經交給Amy，這禮拜五就可以印出來了。還有……」吳禹熙一面盯著筆電螢幕，一面跟會議中的人群報告。

漫長的會議終於結束了，但Line的App訊息數依舊持續成長著。

這男的為什麼每天可以有這麼多話能講？

當初會認識這男的，是因為他剛好被派到自己家鄉來，負責賣設備給長照單位，一待就待了快半年。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吳禹熙喜歡當志工，也經常在長照機構服務，純真的她，覺得能服務別人是生活中的快樂泉源。而就在那個時候，她在機構遇到了這個男的。

兩人熟識後沒多久就開始交往。後來，男的告訴吳禹熙，希望她能為他搬到台北。吳禹熙起初很猶豫，她連大學都選擇在家鄉的學校，這一生沒有長時間出遠門過，更別說搬到陌生的台北去了。不過為了愛，吳禹熙鼓起了勇氣。

吳禹熙父母很擔心女兒。雖說現在有高鐵，交通方便，去台北看女兒或是女兒要回家鄉都不是難事。但女兒頭次離鄉背井，他們還是不太放心。而這男人不愧是業務，自帶三寸不爛之舌，對吳禹熙的父母提出各種保證，也對他們勾畫各種搬到台北生活後的發展藍圖。

最後，兩位長輩終於點頭。吳禹熙大學一畢業，就立刻跟男友結婚。在家鄉舉辦了場風光的婚宴，拜別所有親友長輩，然後搬到了台北。

搬到台北後，本應帶吳禹熙入住新房子的男人，表示為了投資跟朋友共創的事業，暫時沒有錢買房，必須跟他爸媽住才行。吳禹熙就這樣入住這男人家裡，與公婆朝夕相處。

為了配得上高學歷的丈夫，也為了早日有新房，吳禹熙也很上進。先是考上研究所，還拒絕丈夫的金援，自己半工半讀。畢業後也找到了第一份算是體面的工作，不過幾乎每天都得加班，直到發現自己懷孕後，公司用各種理由與手段逼走了她。

吳禹熙索性在家相夫教子。由於第一胎是家中長孫，公婆對她的育兒是各種干涉，讓吳禹熙苦不堪言。向丈夫訴苦，丈夫只會要她多體諒他的父母。

婚後，這男人徹底變了。他變得很懶，常連續好幾天待在家沒出去工作，在家也沒有打電話開發新客戶，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早就被公司給開除。而他在家也不幫忙照顧小孩，只是忙著打電動、看電視。最扯的是，他根本沒有什麼共創事業的朋友，學歷也是假的，是當時為了哄騙吳禹熙父母才捏造出來的。

不過這男的父母很有錢，即使男的沒工作，也能支柱他們一家人的生活。這樣一來，沒有收入的他們就必須事事聽從這男人的父母。

吳禹熙忍到小孩上幼稚園後才出去工作，就是目前這份工作。工作內容與薪水跟上一份相比差了一截，但對現在的吳禹熙來說也是綽綽有餘。每天早上送小孩去幼稚園，便趕到公司上班，下班後趕去接小孩。回家還要做晚餐，餵兒子吃飯，飯後洗全家人的碗，每天都要搞到十二點之後才能上床睡覺。

終於，吳禹熙鼓起了人生第二次勇氣，在兒子念小學六年級時與丈夫提出離婚。確定兒子想跟爸爸還有爺爺奶奶後，自己一個人搬出去住。

什麼都讓給這男的了，卻沒想到這王八蛋還是不肯放過她，對她惡言相向、威脅，還不准吳禹熙去探望兒子。

回到座位的吳禹熙，索性把手機關機後收進包包，並開始動手整理桌子角落那疊收據，藉由工作來轉移注意力。

這個月行銷活動排得很滿，她完全沒時間整理他們部門要請款的單據。午餐時間到了，她只是坐在位子上，也不去吃飯，因為看到那堆訊息令她沒了胃口。

午休時間結束後，吳禹熙拿著單據來到行政部門，找到負責請款的同事林珈柔，兩人開心地聊了會兒。

林珈柔住在吳禹熙租屋處的樓下，吳禹熙也是搬進一段時間，偶然在電梯遇到她才曉得。

聊完後，林珈柔開始認真地跟吳禹熙對起帳。一面確認請款單的內容，一面翻開抽屜想找印章出來蓋。她看到印章盒後突然想起了什麼，對吳禹熙說道：「禹熙，我今晚必須加班。妳回家的路上幫我去捷運站旁邊那間久大買個『作廢』章好不好？我想買很久了，但是一直忘記。

吳禹熙答應了她。

吳禹熙按照平常的路線，走小巷弄到捷運站口。小巷今天依舊寧靜，只有在上、下班時間才有幾個上班族匆匆路過。

前方一塊招牌吸引了她的注意。整條巷弄只有這塊招牌是亮的，上面寫著「人生文具館」五個大字，旁邊還附上一行「刻印、鎖匙」的小字。

她每天都走這條路，今天卻是第一次碰見這間文具店，些許是新開的吧？她記得昨天為止這裡一直都只是戶普通住家，不知那家人怎麼突然搬走了？昨天明明還看到他們家那台白色機車停在門口前啊！她好奇地走了過去，靠近玻璃門窺看。

店內整齊明亮，架子上放滿各式各樣文具用品。她推開玻璃門，慢慢地進去。

店內裝潢很溫馨，正撥放著愉悅的爵士樂，光源採用黃色燈泡，牆壁掛了幾幅可愛的插畫。貨架上，有一般的文具，也有獨特風格的樣式。從貨架之間的空隙，可以看見最裡面裝有玻璃櫃，看得出是做刻印鎖匙。

吳禹熙花了一些時間，找到了「作廢」原子印章後，往店裡櫃台走去。

才在櫃檯前站定，一名年輕男子便從玻璃櫃後面走了出來。

「結帳嗎？」年輕男店員問。

「對。」

男店員接過吳禹熙手中的印章，拿起掃條碼機往印章的包裝盒上掃過去。

「你們這店今天新開幕嗎？」吳禹熙跟男店員攀談。

「不是欸，這間店是我媽媽開的，已經有二十年了。」

「咦？」吳禹熙睜大眼睛，「可是，昨天我明明就沒有看到你們啊。還是你們是剛把店搬過來？」

男店員突然露出神秘的笑容。「我們二十年來從來沒有搬過家，不過倒是會定期為店內裝潢整修。上個月店內是剛裝潢過，看起來很像新開的對吧？」

吳禹熙仍然覺得疑惑。不過在這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的城市待久了，她學會不再過問別人的事情。反正印章已經買到，她幫林珈柔的任務也已完成。

年輕男店員接過吳禹熙的現金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我想起來，這印章剛進貨，說明書來不及做。小姐，我們家文具比較特別，這個『作廢』章呢，最好只用在確定要作廢的文件上。」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嗯……這『作廢』章不就是要蓋在確定要作廢的文件上嗎？」

年輕男子伸出一支食指在吳禹熙眼前左右搖晃。

「這章是什麼都能作廢的，一蓋下去就無法再改變，塗立可帶或劃掉都沒有用。拿我表妹例子來說好了，她弟弟惡作劇，拿這『作廢』章蓋在她大學畢業證書上，結果害她學歷沒了，要回大學重念四年！所以使用這印章不能不謹慎啊。」

吳禹熙笑了出來。「畢業證書再跟學校申請，繳點工本費不就好了嗎？」

年輕男子這次換搖頭。「學校已經沒有我表妹的任何就學相關紀錄啦。她沒有大學學歷了，必須重新補，不然公司就要把她給降職了。」

「啊？」

「不過，好好利用的話倒是不錯。再拿我表妹的例子來說，她在自己健康檢查體重那欄『過重』兩字上蓋作廢章。妳猜怎麼著？我表妹隔天睡醒，體重居然掉了十公斤！我看如果大家都有這印章，健身房都不用開囉！還有小姐，我得另外提醒妳一點：這印章只能作廢跟自己有關、或有血親關係的人事物，別人的事情就無效了。打個比方，假設妳不喜歡現任總統，拿這印章去蓋總統的當選證書是沒用的，知道嗎？」

這位年輕店員大概是有什麼嚴重的幻想症吧。她草率結束掉對話，拿了印章就快速離開店面。

回到家中，她翻開包包拿出手機檢查訊息。Line的訊息數早就99+以上很久，那男的對話框預覽訊息最後停留在質問她是不是找到其他對象，故意都不回他。

她真的好累。跟他結婚後，身體跟精神長期遭受折磨。那個無憂無慮、生活單純、受盡父母寵愛、對服務充滿熱忱的吳禹熙早就不知道消失去了哪裡。她父母要她趕快回家鄉去，可是家鄉工作機會不多，她放不下台北這邊的工作。

吳禹熙再次翻開包包，想找調養身體用的中藥出來吃。藥袋拿出來時，她看到了那個「作廢」章。

她想到年輕男店員的話。如果吳禹熙她自己有什麼文件確定是要作廢的話，那鐵定就是她的結婚證書了。吳禹熙從紙箱內挖出塵封已久的結婚證書，拿起「作廢」章蓋了上去。

「嗯，好像什麼也沒變嘛。」吳禹熙還特地蓋完後等了一會，看會不會發生什麼天上降下一到光，然後她就恢復單身之類的神蹟。

她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蠢透了，於是吃個飯、追個劇，洗洗就去睡。

「禹熙啊，都幾點了，該起床啦！」

吳禹熙在模糊中聽見自己母親用台語呼喊她。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她猛然地坐起來。

「妳今天不是要跟爸爸去田裡播種？妳爸已經出門了，妳也快點。」她母親打開她房門，探頭進來。

「媽！」吳禹熙驚訝喊。「我怎麼在這裡？我不是在台北嗎？

「台北？什麼台北？」吳禹熙母親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