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的河馬玩偶，攻佔男孩童年到為人父的歲月

【成長足跡】

四、五歲的小男孩，左手揮棒，左手投球。

不打棒球時，他翻看哥哥從租書店帶回來的漫畫，那些經典黃色橋段：一發、打地鼠，都帶著無比歡暢的喜感；其實他不真的懂，但也嘿嘿嘿地笑得老母瞧著都覺淫邪。

那陣子，母親三天兩頭偕薛阿姨去聽一家房產的說明會，某天拎回來一隻涼滑面料的小河馬，尺寸是四、五歲十幾公斤娃兒揣在胸前剛好的大小，不成比例的碩大腦袋跟四肢明黃色，紅白橫條上衣松青褲衩；這河馬的神情憨純明淨，樂呵呵的老實巴交。

男孩摟著河馬軟彈軟彈的小身軀，神情認真地說：「我們幼稚園那個叫潘筱雯的女生好漂亮。」

男孩搓著河馬的圓腦袋，偷偷跟他說：「我哥念台中一中，好厲害，我長大也要念台中一中。」

男孩緊緊將河馬揣在胸口：「我每天都要打棒球，要變得很強大很強大！」

河馬每天聽見爸媽哥哥喊他「昱廷」雖然更多時候喊他弟弟，「底迪」的發音。

河馬在心裡默默喊了一遍：「昱廷！」覺得這發音真好聽，於是再喊了一次，又一次。

那天，他在沒有人聽見的時候，重覆無聲唸著男孩的名字，唸了太多次，摩擦得腦袋嗡嗡響。

男孩一天天長大，初中，高中，喜歡的女孩在生命中停佇，又離開。

這家人終於買了自己的房子，男孩有了自己的書房，全新的胡桃木書桌書櫃，武俠小說、漫畫、海報、作業本，房裡沒有河馬，它早在搬家時收進某一只擁擠的箱籠，中學生傾訴心事的對象，不再是一隻河馬。

男孩長成了一個男人，大學畢業，他慢慢明白生命並不總是朝向事先勾勒出的軌跡線運轉，反倒是他自己，被生命本身運轉的能量推動，一步一步走向三十歲刻度，三十五歲刻度的樣貌。

家裡一直為他不常返鄉的兄長留著房間，偶爾暫時躉放一些清出來的老傢什，單身的兄長並不在意空間的侵佔，反倒每回都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些舊物，一面指劃著告訴他：「這個你還有印象嗎？那時候你還沒上幼兒園…」

小時候他們口中的「幼稚園」，時至今日，大家已逐漸改口稱為幼兒園了。

「家」這個名詞，如今對他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他作為男孩被母親愛寵地喚作弟弟的原生家庭，另一個，是他作為父親，羽翼著妻子跟兩個小女兒的那個組成。

他五歲的大女兒芝芝，古靈精怪，跟這個歲數時的他宛如一個模子，老挨著伯父吱吱喳喳，聊同學，聊玩具，聊現在流行的開箱文Youtuber。

哥哥房間的櫃子最近被一堆玩偶攻占，老母一批一批整理清洗晾乾後，攢攢蹭蹭佔了一大群。

好幾個月沒踏進屋的兄長輕手捧起河馬，摸摸他圓滾的腦袋，挲挲他胖乎乎的屁股，溫柔地跟芝芝說：「這河馬認識你爸喔。」

「啥！」她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軟嫩小手倏地一把接過河馬，親暱地捂在胸前半晌，再拉遠仔細端詳。

河馬癡癡望住眼前這張剪著短髮的小臉，一字字吐出：「你是林昱廷嗎？」

小女孩大聲抗議：「我是林云芝啦！」生怕他不明白似地，趕緊補上一句：「林昱廷是我爸！」

時間流過了這麼長嗎？生活在儲藏室的河馬不知年月，眼前這個看來和當年那小男孩眉眼盡皆一模一樣的孩子，竟是他的女兒；當年那四、五歲天天對他披露心事的小男孩，已成了人家的父親。

芝芝伸出食指，輕輕點著他的額頭，一本正經：「你怎麼會把我認成我爸啦？」

「因為你們真的長得一模一樣」，這句話他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因為這時孩子的爸走了進來，望向他，多瞧了一瞬，兄長已笑著開口：「記得他嗎？」那父親回答得有點兒心不在焉：「有吧…」

小女孩興奮地指住父親：「是他！他才是林昱廷！」

「是他！是他！」

河馬靜悄悄，不吭一聲。

「爸比，河馬臉上怎麼濕濕的？」

那三十許，蓄小鬍髭的男子用他粗大溫厚的手掌接過這小身軀，觸著他臉上一絲潮潤，端詳著。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忽然湧現：棒球、城市獵人、孺慕的高中生活、喜歡的另一個小女生…他愛憐地用食指點著河馬的額頭：「是你啊？」

河馬默默笑了，雖然，他們父女倆都看不出來，祇恍惚感覺他臉上的潮濕一點一點兒風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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