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活在一個凡事都不必問為什麼的時代

【成長足跡】

老家圍成圈的灰黑日式平房，家家門口對著中央廣場，後門外邊成排公車站牌連根拔起傾倒一地，偌大闊馬路成了建築工地，且像一頭不知饜足的巨食獸侵吞圈起了綿延幾倍大的地，連日進行著不知所以的工程。

一覺醒來，所有遮蔽物盡數消失，眼前聳然矗立一座空中環形圖書館，家屋後方悄然築起了二樓直通天台，天台連接這巨型環狀圖書館前方廣場。

今天是圖書館盛大揭幕日，各國湧來許多朝聖觀光客，打自家天台一開門幾乎踏不出步伐，攢擠的人頭腳步，盈耳的各國口音，恰巧迎面過來的是一堆大學生老師領著數十名身著輕便禮服的學生代表來參觀，定睛瞧去，襟上別的識別證寫著母校社工系。

聽說弟外頭養著個女人很久，一家子心照不宣，卻偏挑今天帶進家門。他面無表情將這個面色黃黑胖乎乎女人介紹給我和媽媽，女人身旁帶的小女孩有著麥褐色皮膚，滾著溜圓烏黑大眼，頗是靈動。弟妹帶著一對九歲雙胞胎男孩站在媽身後，媽冷冷瞟了女人一眼，自始至終一語不發。

女子殷勤，搶著做家務，且特能做麵包，正午時分，麵糰在手中掄啊掄，不一會兒烤出兩款噴香酥脆麵包，緊隨著四、五道紮實手路菜擺滿一桌，窗玻璃隱隱透進外頭暖陽亮燦鬧騰喧響，日頭背面沉窒空氣裡，這突然湊成的一家子圍坐一桌吃著團圓飯。

這天是我最後一日上工，我向小女孩招手：「來，陪大伯出趟門。」女孩乖順起身朝我走來，她母親面上透出一絲擔憂，女孩眼裡盈滿天真笑意，毫無懼色。

她傍在我身邊一路走進公司大門、辦公區，走廊盡頭兩間辦公室：向左轉是我十五年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軌跡，今天，我取道右邊，直接扭開那道門，老闆胖大的身軀陷在辦公桌後那張舒適扶手椅裡，手中電話筒離左耳一吋，嘴巴張成了一個圈。

我立在桌前靜靜看他顫抖著手掛上話筒，緩緩把他的口形收成了一條線，冷冷吐出三個字：「開金庫。」那一瞬間他胖大的身軀縮到牆角，幾乎令我想起童年那瘦小的男孩，順從地轉身扭動保險箱開關，滴滴答答幾響，牆邊紅木酒櫃無聲旋開，露出一間斗室——當真是”金”庫：房間裡滿滿當當各樣澄黃鎏金！

老闆無助地跌坐在角落地板上，眼睜睜瞧著我一樣一樣揀起不同的物件：項鍊、杯盞，一樣一樣告訴他：幾年幾月，我身上的哪一道傷疤，而後一樣一樣披掛在小女孩身上或放進地上敞著的那隻大口袋裡。

全程，老闆沒有叫喊警衛、企圖阻攔甚或反抗，只是用可憐巴巴充滿血絲的雙眼軟弱的觀看完這一切，直到我心滿意足拉起小女孩的手揚長而去。

天驟然轉陰，鐵灰雲朵厚敦敦疊在圖書館飛碟形屋蓋頂上，方才一團團的遊人散得一個不賸，偌大空曠廣場上坐著四個人，肩並肩，仰頭望著愈發黯沉的積雲。

一滴冰涼落在手背，接著又一滴，再一滴，瞬間傾盆潑下，一聲尖厲叫聲劃破空氣，九歲雙胞胎男孩手裡執著幾可亂真的玩具機槍沒了命的拔腿狂奔，坐在那裡的四個人：媽、弟、弟妹、那女人，齊刷刷動都沒動，我手裡一陣刺痛，掌心裡有一根玫瑰的刺，小女孩仰起無辜小臉，眨著黑溜溜雙眼，嗓音清脆：「大伯，你知道，我們活在一個凡事都不必問為什麼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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