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天作之合》當愛情成為資本市場，女性如何在情感勞動中自處

導演席琳宋（Celine Song）在《之前的我們》（Past Lives）以「因緣」探究愛情的錯過，是否歸咎於命定？以玄學來嚮往兩人愛的延續。而新作《天作之合》（Materialists）如其原文片名「物質主義者」，則把鏡頭轉向現實面，敘事處理手法從浪漫變得縝密，在浪漫喜劇的外衣下，揭露現代愛情早已被資本主義滲透而不再純粹。

電影描述主角露西（Dakota Johnson 飾），擔任「婚姻仲介」不僅是撮合情侶，更是把人的條件轉為「可交換的資本」，在諮詢各種客戶的過程中，挖掘多元感情觀，以及人們如何將自我價值與愛情需求混為一談。而露西則在富有、穩定的哈利（Pedro Pascal 飾）與理想化、追夢的舊愛約翰（Chris Evans 飾）之間猶疑，思索愛的真諦。電影背後的深層寓意，是去思考愛情能否在這萬物皆可被量化的快時代裡存活？

紐約不浪漫而是文化資本的象徵

由於主角露西的工作性質，觀眾能看到能聘請婚姻仲介的客戶，大多是在社會上有資本地位的人，露西與他們斡旋的片段，恰好是現代社會運作的縮影。導演清楚揭示了社會運作不僅依靠經濟活動，還包括文化資本（例如：品味、教育、審美）與社會資本（例如：人脈、階級）。而在不同的社交場合，更有其專屬遊戲規則，人在其原生家庭中培養的「習慣」，則會引導他們如何在這些場合裡行動，並吸引、找到「同圈」的伴侶步入下一個人生階段。

浪漫喜劇的傳統往往將背景設置於巴黎、倫敦、東京這類國際大都會：人海茫茫、節奏緊湊，在喧囂與擦肩之間邂逅契合的另一半，營造出愛情於現代都市裡的稀缺與奇蹟。然而，《天作之合》選擇的紐約，尤其是曼哈頓，卻不再單純是浪漫的舞台，而是全球資本主義的核心象徵。這座城市並非提供戀人的浪漫背景，而是化身為一座「資本展示間」。

裝潢精緻的奢華公寓、高檔餐廳的私人空間、派對廳堂裡流動的香檳光澤——這些場景無不成為「文化資本」的具象符號。它們提醒觀眾：在這裡，空氣本身就帶價格，唯有擁有足夠資本的人，才能自在地呼吸。哈利穿著剪裁完美的西裝，舉手投足自帶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質；約翰則穿著更隨性，是不計後果的理想主義，浪漫遊走在地下劇場。兩者的差異，不只是角色設定，而是其社經地位的養成的「習慣」體現：在不同階層養成的肢體語言與價值觀，決定了其在愛情市場上的價值，更是考驗他們是否擁有與現代資本主義匹配的「顏面」。

情感勞動與「物質女」的污名

露西的職業不僅要有與上層社會打交道的公關能力，以及精準識人的觀察力，更需要付出大量的「情緒勞動」，必須調節自身情緒並說出以符合客戶期待的話語。露西的職業就是這種勞動的極致：她要為客戶們設計約會劇本、模擬情感對話、安撫焦慮，甚至要用「專業微笑」維繫客戶約會挫敗的尷尬氛圍。在公領域，這是她的專業；但在私生活裡，這種技能卻成了詛咒：她過於擅長管理情緒，以至於無法真正放下算計去愛。

這不僅是個體的困境，而是現代女性普遍面臨的兩難。社會同時要求女性在職場裡展現理性與精明，在私人領域裡卻要保持溫柔與真誠。露西身為婚姻仲介，長期置身資本的前線，看透婚姻與愛情的權衡，也因曾經歷過「愛情不敵麵包」的過往，而選擇以物質導向作為擇偶準則。對她而言，這是現實的必然；在她的公司與多數客戶之間，這樣的態度甚至算是常態。然而，矛盾卻在於，當她將這套邏輯運用於自身，或者面對仍渴望浪漫純愛的客戶，就成了「物質女」，甚至被輕蔑地比喻為「情感皮條客」。這種差距揭示了社會的雙重標準：男性若以理性選擇獲得讚賞，女性卻因同樣的行為而被貼上冷酷、功利的標籤。

女性長期以來被社會建構為「他者」，必須在男性的凝視與既定成見之下為自己定位。傳統浪漫敘事裡，她們往往是被挑選、被拯救、被驗證價值的存在。《天作之合》並非反轉這種典型，我們能看見部分露西的客戶仍處在這種困境之中——因這仍是現實的樣貌——差別在於導演視角聚焦於主角露西，向我們展現女性的另一種可能：非被動等待的灰姑娘，而是能夠主動挑選、操盤愛情市場的「經理人」。

然而，這份主體性並未真正帶來解放，反而使她背負更沉重的期待，甚至在社會成見下的自我審判。當代東亞影劇中常見的「拜金女」角色，多半被簡化為反派符號，用以維護「真愛」，來反襯純潔神話；相較之下，《天作之合》未走入這種扁平化的俗套。她讓露西以婚姻仲介的專業視角，冷靜揭示愛情背後現實：愛情很難戰勝階級、結婚後可能無法獲得永遠的幸福。而愛情本身就是階級與資本的衍生的奢侈品，可遇不可求 ; 婚姻則不等同愛情，是利益盤算下的交易。

男性角色的陽剛模範

「陽剛氣質」被界定值得效法的男性典範，它往往與成功、沉著與控制力緊密相連。《天作之合》中的哈利，正好是陽剛的模範體現：他身上擁有經濟資本、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的完美結合，能以沉穩姿態面對情感摩擦，並以「解決問題」的商場溝通方式來處理兩性問題。他是典型的「供養者」角色，愛情在他眼中不是未知的冒險，而是一項可規劃的專案，能藉由精算來降低風險、提升回報。這樣的形象不僅符合社會對「成熟男性」的期待，也使觀眾自然地將他的精明視為責任感與穩定性的象徵。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約翰。他浪漫、衝動、不受束縛，卻缺乏長期穩定的經濟基礎。他的吸引力不在於銀行帳戶的數字，而在於「不確定的危險帶來的刺激」——自由、藝術性、不穩定的姿態。在電影中，他承載的是觀眾對「純粹愛情」的幻想，那種不計代價、為愛衝動的理想化身。然而，這樣的「浪漫男」形象是愛情類型影視或文學作品，長期製造的出的期待，而它不僅忽略了現實中愛情與生活的摩擦，也隱去了女性在承擔這種「不穩定愛情」時所面臨的壓力。而《天作之合》則讓露西面對與約翰的分合，來更立體化這個女性幻想破碎的現實面。

然而，電影並沒有讓這兩種男性形象停留在二元對立套路。導演在關鍵時刻，安排了一場反轉：露西意外發現，哈利的「完美身高」其實是人工打造的幻象。為了符合社會對男性體魄的期待，他選擇手術打碎骨頭強行重新生長延長身高。這個細節的揭露，不僅打碎了他長久以來維持的陽剛神話，也讓觀眾直面「成功男性」背後被隱藏的脆弱。那並不是輕鬆得來的自信，而是以身體痛苦與心理壓抑換來的資本，誠如女性的整形風潮，男性同樣有一樣的處境。

在真相暴露的瞬間，哈利的反應是暴躁與憤怒——因為陽剛神話一旦被揭穿，所帶來的不只是形象的崩潰，更是對男性自我認同的挑戰。但導演並未讓故事停留在羞辱，而是透過露西的理解與安撫，開啟另一條敘事路徑，使哈利從「男性典範」轉化為「能表達恐懼與脆弱的人」。撕去陽剛的標籤，終於真正成為一個「人」。當哈利終於在露西面前屈膝，與她保持同樣的高度，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供養者」，而是第一次以平等的身體姿態，男女之間的距離這才真正縮短；愛情不再是單方面的供養與依附，而是建立在彼此都承認自身不完整的基礎上，才能讓愛得以平等展開。

結語

《天作之合》或許會引發兩極評價，正因它刻意翻轉了傳統浪漫喜劇的「好看」。浪漫喜劇一向提供觀眾愉快的結局：愛情最終能戰勝階級，兩人永遠快樂。然而，導演拆解了這套公式，將「親密失敗的可能性」攤在觀眾面前。

而整部電影雖然讓露西成為選擇的主體，她卻無法完全逃脫資本語言，這讓她既強大又脆弱。也正因如此，一部分觀眾可能會產生激烈反應——當女性被放置於「主體」的位置，不再是等待拯救的灰姑娘，動搖了根深蒂固的性別想像，卻又展現刻板中的女性脆弱的矛盾。在父權體系下，這樣的女性主體性往往被視為一種「威脅」或「矯情」；放在愛情敘事的框架中，如此設定值得嘉許，因為它為浪漫片注入了當代意義：讓女性不再只是被觀看的對象，而是能夠選擇、拒絕，能害怕也能勇敢的存在。

《天作之合》最後並沒有給出愛情真正是什麼的明確答案，我們透過影像，遙想第一對相愛的原始人是因什麼而愛，答案未知，但導演透過想像讓我們在這個量化時代，透過愛或許刻在原始人DNA 的幻想，帶來對愛的希望微光。或許愛的起頭不那麼重要，而是當下與往後如何選擇愛才是。

露西最後的選擇，比起「她選了誰」，更重要的是她的成長，並判別愛、利益、自我價值的輕重與組合比例。她從處處盤算的婚姻仲介變成「冒險者」，從「零風險」的計算轉向「可能失敗」的親密。這正是電影的核心訊息：真正的愛情或許只能存在於「失敗的可能性」之中，且「好壞參半」。而擁有真愛的前提可能是，兩人都有擁有各自獨立、不倚靠對方的能力，以及對自己足夠自信，不透過索求對方、以對方來證明自我價值，才能追求純粹的感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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