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第9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短篇小說組 首獎:張容兒〈最後一個任務〉

圖/可樂王
圖/可樂王

我走在雨後濕滑的青石板路面上,手中提著一把濕淋淋的劍。長安城的空氣聞起來有些微的腥澀,猛然竄入鼻腔便會引來一陣戰慄的氣喘。心臟在胸口間蠢蠢欲動,吶喊、叫囂,混雜著過路人匆匆的腳步聲,擺攤商販的吆喝攬客,和我精準前進的每一個步伐。

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一刻。

拐過寺廟旁的小巷,頭戴玉蘭花簪的柳姑娘還站在昨天的地方。她擺了擺長長的袖子,似是對我招了招手。昨日我幫她送了封情書給城中酒樓的趙公子,從她手中拿到了謝禮——一碗滿滿的佛跳牆。一飲而盡,便感覺全身血液都澎湃了起來。或許等這項任務做完,我可以再回頭找找她,看看幾兩銀子能不能再換一碗佛跳牆。不過此時此刻,我頭也不回。

好像又有幾滴水珠落在了我的臉上,清清甜甜的,在我的唇邊被融化。我抬了抬眼,在熙熙攘攘像棉花糖般聚集又鬆散的人群中尋找我的目標,直到我對上那雙有些狼狽又驚恐的眼睛。那雙眼睛開始奔跑,在我的視線裡變得朦朧,風從我的耳邊呼嘯而過。

近一點,再近一點。劍劈開了我的視線,劈開了飄落的雨絲,也劈開了他的身體。他的血肉在青石板路面上崩落,一擊致命。旁邊的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有人的目光漫不經心,卻又時不時懷著探究地落在我身上,有些一瞧便弱不禁風的人戰戰兢兢地湊上來。

加個好友吧。他們說。這些字句像雨絲一樣飛來。

我擺出高傲的模樣,就像我曾無數次重複看過的那樣,轉身大步離開。我是第一個擒下馬賊的人,而且一擊致命。那樣的快感從背後無數雙肆無忌憚的目光中投射,浸入我的骨髓,順著每一條神經向上,牽動我的嘴角微微彎起,帶著僵硬的弧度。

他們,還有她們,曾說我永遠都不會品嘗這樣的滋味。

我突然很想跑到長安的城樓上大喊,用盡肺中的每一絲空氣。如果我喊到聲嘶力竭的話,他們即使隔得再遠,也一定能聽見的吧。我穿上高速度的鞋子,邁開步伐往前飛奔,視線卻突然一片漆黑。

沒有一點殘影留存,放大了幾百倍的天和地以次方的速度縮小,將我完整吞沒成一粒小小的黑點,浸泡在1024x768的方格之中。我茫然地四處張望,熟悉的長安城斑駁的城牆,川流的人群,遠處縹緲傳來的刀劍相交聲與雨聲,全都消失不見。只有一個龐大的怪物在噗噗地吹動我的髮絲,我忍住想上前消滅它的衝動,要先探探它的虛實。

電風扇,這樣陌生古怪的名詞突然似曾相識地竄入我的腦海。

正前方,一個黝黑的方塊臉與我面面相覷,沒有眼耳口鼻。四周一群面容麻木的陌生人排排坐著,他們的手指不停歇地跳動。沒有人往我這裡看一眼,他們沒有注意到我剛剛殺了全城的第一隻馬賊。血跡一定已經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了,可是我的劍應該還隱隱帶著懾人的殺氣。我的劍……我的劍呢?我習慣性地伸手往腰間,卻只摸到了空蕩蕩的布料。不是長袍馬褂,是光溜溜的短衣短褲,上面的圖案已經有經年累月磨平的痕跡。

怎麼沒有了呢?我用力拍拍面前漆黑的方塊怪物,它剛剛吞沒了我的天和地。我還沒跑到城樓上用喇叭大喊,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打敗馬賊是連環任務的倒數第二環,我已經不眠不休地為這個任務奮鬥二十四個小時了。我摸摸口袋,滿滿一包裹的銀兩只剩下幾枚硬幣,摸起來冰冰涼涼的。

我茫茫然地站起身,穿過走廊,越過排排坐著的人群,從不同的世界中路過。我的手臂幾乎可以擦到他們的衣襟,卻覺得彼此隔著難以估量的距離。我走到櫃檯前,裡面有個瘦小的身影探出頭,黑框眼鏡覆蓋住了她的半張臉。我突然覺得她的某個輪廓和長安城文墨坊裡的薛老闆很相似,這種熟悉感讓我的呼吸開始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我……」我試著張開嘴,卻覺得喉嚨中有一把乾裂的火在燃燒,微弱的聲音像其中飛濺的劈哩啪啦的火星。

「同學,要續時?」她好像沒覺得我有什麼不對。她的嘴唇緩緩蠕動著,說出來的話振動我的耳膜,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懂。我只是想問問她,長安城去了哪裡?她知不知道我剛殺了一隻馬賊,又或者,這裡有沒有一碗佛跳牆?

她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便又自顧自地低下頭去。我有些恍惚,便順著雙腳的引領,就像自動尋徑一樣,大跨步邁出門去。

外面同樣下著點微雨,沖刷著路面上的泥濘。我猜這個世界的某一個關節,一定和長安城相連。這片雨是相通的,在我們觸碰不到的天空的彼端。或許,我是被傳送,或者說是召喚到了此地,為了完成連環任務的最後一環。這當然沒這麼容易,我要在這個偌大的世界裡尋尋覓覓。

這裡的街道特別寬,人潮都分布在街道的兩側。路的中央,是一台台車輛橫衝直撞。在它們的縫隙間,有數不清的戴著頭盔的人穿梭而過。就像長安城的馬車和騎馬的人,只是這裡有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噴出的白煙。它們像長了手腳,捂住了我的耳鼻。這可比噠噠的馬蹄聲難熬多了。

我想起第一次進城的時候,街道上琳琅滿目的商販都讓我目不轉睛。我駐足在街道的中央,絲毫沒有注意到前方洶湧的人潮已經自動自發地分成了兩半,像摩西劈開了紅海。直到我覺得輪軸轉動的吱呀聲越來越近,扭頭再看,便只有兩隻精瘦健壯的馬蹄往我的臉上撲來。我被巨大的衝擊力撞翻在地,車輪從我的身上輾過。沒有痛楚,只是為數不多的血量流了一半。

拍拍身上的泥再站起來的時候,我覺得身旁好像有誰推了我一下。我回頭,是一個和當時的我一樣穿著簡陋布衫的男子。他看起來也很狼狽,半邊衣服濕漉漉的,髮絲凌亂。我突然意識到,他也是被馬車撞倒輾過的一個。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對著他哈哈大笑起來,他抓抓頭髮,也笑了。

那是我和阿騰,我這輩子最好的哥們的初見。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我有點雀躍地想試試,被這個世界裡的車輛輾過是什麼樣的感覺?會痛嗎?還是會流多少血?如今的我應該已經足夠強大了,在被撞倒之後我一定能夠很快爬起來,我篤定。

幾乎沒有猶豫,我從騎樓下衝出來,推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跨過一個長髮女生的驚叫,闖進了綿延的車流之間。一台拉風的跑車閃著刺眼的遠光燈,將我的視線從灰朦染成白晝。捲起的狂風親吻我的耳垂,亦送來一陣凌亂嘈雜的喇叭聲。

沒有衝撞,沒有痛楚感,沒有流血,只有一攤水澆灌我的全身。腥臭,帶一點泥濘。

車緊急煞住了,離我十公分不到的距離。車門被粗魯地打開,一個嚼著檳榔的壯漢走出來,臉上一層層怒火燃燒的褶皺。他對著我破口大罵,口沫濺到我的臉上。我聽不太懂他說了些什麼,只覺得有點隱隱的沮喪,又有撿回了什麼的純粹快感。於是我對他笑了笑,從四分五裂的車流中間,在閃爍的燈光和此起彼伏的喇叭聲中,拔腿開始第一場大竄逃。

在哪裡呢?我的最後一個任務。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讓我感到陌生,卻又有冥冥中的某樣東西,在一步步指引著我往前走。遠遠的對街,一個泛著綠色螢光的小人在歡快地走動著,忽然猛地停住,換上了紅色的衣裳。

這個突來的變故似乎讓擁擠的人潮沸騰了。高跟鞋、帆布鞋、運動鞋、皮鞋,都在柏油路面上跳起舞來。他們霸占著整條街,又一台高速疾駛的車輛猛然煞住,濺起了坑窪裡的汙水,染濕了在街邊小憩的大黑狗。沒有人回頭看一眼。誰會在乎呢,那條狗?

我站在來不及過路的人流之中,跟著他們等待,而後繼續前行。拐進一條陰暗的小巷,走到頭,便看見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門沉默地與我對望,和想像中一樣。有幾個女孩結伴著走出來,她們的服裝是清一色的雪白,背著相同款式的書包。在陰暗的天空底下,她們馬尾辮的髮梢竟然還能夠閃著微弱的光芒。是因為臉上的笑容嗎?

她們看見了我,卻只有一秒鐘,便習以為常地扭開了。我低下頭,才發現我的短衣短褲,竟然和她們一模一樣。好像有某些東西,在腦海中一點點甦醒,而後炸裂開來。它們呼喚著我,我的記憶,和我對這個世界的厭惡。

圖/可樂王

我厭惡這個新世界,或者是舊世界。

我曾經在這裡擁有的,吊車尾考上這所明星高中時的快感,和殺了全城第一隻馬賊一模一樣的快感,早已被消磨殆盡。我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紅磚綠瓦,教室裡的讀書聲,課桌上的粉筆灰,擁有的滿腹憧憬,都不過是命運搧我一巴掌之前的玩笑。

我還能完全記起當時的畫面。兩個大男生粗壯的手臂勒著我的脖頸,將我拖到她們面前。她們眸光中的鄙棄,好像我是放在哪都骯髒的物件。一桶冰冷的水從我的頭頂猝不及防地澆灌,我來不及反應,便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她們大笑著,數落我平凡無奇的長相,永遠洗不乾淨的校服,酗酒的爸爸,在全班倒數的成績。

水滴從我緊貼的額髮上滑落,順著臉的輪廓,碎裂在女廁潮濕的地板上。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要變強,擁有男人般的力量,好讓她們一個個對著我下跪求饒。

我真的變強了,在我遇到了阿騰之後。我們在長安城裡一起打拚,從無名小卒成長成武林梟雄。我喜歡走在青石板街道上,擺出高傲的表情,享受那些嫉妒的豔羨的目光。我們共創的公會一點點成長,直到稱霸整座長安城。我們可以恣意地處罰任何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人,每次手起劍落的時候,我都覺得浮現在我眼前的,是她們的臉。

可是我又寧可那是一句謝謝。比起將她們踐踏在腳下時的感覺,我更常幻想著她們用讚嘆的目光望著我,從我手中拿走些什麼,然後對著我道謝。這樣的場景讓我熱血沸騰。可是唯一真正發生過的,只是阿騰的謝謝。

「小霆,謝謝。」他這樣說,在每一次並肩戰鬥之後。

在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覺得,我被需要著,我無比強大,這個世界沒有我不行,一分一秒都不行。

而現在,我覺得這裡的磁場讓我頭暈目眩。最後一個任務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出現呢?說不定,發布任務的NPC已經靜悄悄地來到我身邊,偷偷觀望,看我什麼時候會發現他的異樣。可是我還渾然未覺。

從大門口右轉,街道的盡頭,一排朦朧的破舊的民房悶不吭聲地佇立著,也許正沉醉於只有他們才能懂的陳年談話中。雨滴從腐朽的屋簷上排著隊跳樓,像神祕的抹香鯨集體自殺。有人撐著雨傘從下面走過,有些雨滴來不及閃避,便跌落在薄薄的傘面上。我猜他們很驚慌,但無論如何,這一切讓我感到熟悉。

在這個世界裡,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步伐如此精準。我跨過菸蒂、檳榔汁和碎裂的酒瓶渣,再小心翼翼地從雨滴的隊伍旁繞過,站在一個狹窄的樓梯口前。光線很昏暗,只有一盞煤油燈在閃閃爍爍。我一步跳過兩層階梯,心臟也跟著重力的指引起起落落。

一樓,二樓,三樓。我停在一扇老舊的門前,上面還貼著不知幾年前的春聯。字跡已經接近剝落了,紅色的福字還是貼歪的。我摸摸右邊口袋,還是那幾枚銀兩變成的硬幣。左邊呢?我的手指突然闖入,碰到了一串冰涼的鑰匙。

哈,這一定是最後一個任務的觸發道具。

它的牙齒和門的鎖頭緊密貼合,左轉兩圈,便毫無抵抗地被推開了。

門的背面貼了一張紙,我還沒看到字,便已經抑制不住任務將近完成的興奮感。將臉湊近一些,墨水的紋路已經在毛糙的紙張上一圈圈散開,一個個方塊字被肢解,在我的腦海裡組裝成任務的形體。

任務NPC:爸爸

任務領取人:小婷

任務道具:賭博得來的錢

任務內容:買六瓶啤酒

任務獎勵:未知

好熟悉的任務。伴隨著這份熟悉感而來的,是光影聲色在整個意識世界裡的復甦。酒瓶以重力加速度與地面相撞,像久別重逢的戀人相擁。這場景一遍遍倒帶重播,直到從驚愕變為恐怖。畫面的背景,是爸爸已經失焦的血紅的雙眼,和我發誓要成為一個強大的男人那天,剪掉的長髮。

這一切交疊,再交疊。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它,當我完成最後一個任務的那天,一切都將會完全不同。我將紙條撕下,走進裡間。地面上東倒西歪地扔滿了骯髒的衣物、坑坑洞洞的紙箱,幾隻蟑螂在東奔西竄地品嘗隔夜的酒漬。我拉開床頭櫃的第三層,摸索著抽出了兩張紅色的紙鈔。

走下樓梯的時候,夜已經張開了它的血盆大口。街角的雜貨鋪還燈火通明,我小跑著奔過去。老闆娘,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躺在她隨時會解體的搖椅上,啞著嗓子問我要什麼。

六瓶啤酒,我說。

她突然低低地笑起來,聲音像一面已經裂開的鼓。小小的眼珠偷偷瞅著我,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像我們在密謀什麼不可告人的大事情。她從搖椅上站起來,絮絮叨叨地說著些小女孩少喝點酒,政府要抓的話,從架子上取酒的動作卻一點沒停頓。

180元,她說。我領回了兩枚硬幣,這是我重新回到長安城的道具。我在這個世界裡待得太久了,已經有些喘不過氣。

我幾乎迫不及待了。在飛奔回破舊民房交付任務的路上,我能感覺到全身的每一個關節都在奔跑,那些痛苦、不安、煩悶的記憶都像汗水一樣被風帶走。我幻想著這個連環任務史無前例的最終獎勵,我已經知道要如何和阿騰一起慶祝了。

重新站在那扇門前,俐落地推開,我仔細地檢查著獎品可能藏匿的地點。意料之中的,我在一切的崩壞與破亂之間,找尋到了唯一嶄新的事物,像夜幕中的一粒光點。

那是一封信,從門縫裡塞進來,在我買完酒的五分鐘之間。撕開它的時候,我的手指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只有五個字,我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那是一封──退學通知書。

●決審記錄刊於聯合新聞網.閱讀藝文「文學獎大賞」專區:http://mag.udn.com/mag/reading/

聯合報 D03 張容兒(雲林縣斗六市人,浙江省溫州二中三年級,已申請進入台灣大學歷史系)2012/07/23

聯合報 D03 聯合副刊 張容兒(雲林縣斗六市人,浙江省溫州二中三年級,已申請進入台灣大學歷史系)2012/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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