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新世界撼動舊信仰──美洲生物的起源之爭，16世紀科學家對物種遷徙想像

文／麥肯齊‧庫利

挪亞方舟的難題

阿科斯塔對於美洲自然的許多書寫，都在試圖回答一個問題，即居住於美洲的人類和動物是從何而來？儘管古代專家創造了很多有價值的知識，但在預測新世界的存在方面，他們早已被證明極不可靠，更遑論那裡棲息了何種生物。阿科斯塔在《印地亞斯的博物學與道德史》裡展開批評時，諷刺地指出「古人根本想不到這個新世界會有人住，許多人更不願相信那些區域會有任何陸地」，那裡甚至連天空都不存在。阿科斯塔不採信那些關於人形怪物的故事，像是被認為棲息在地球南端的對蹠人（antipodes）。他警告讀者，想像力有可能超越自然的現實，從古代文本的段落中衍生出故事，編造各種其實並不存在的生物。

耶穌會會士教導人們，自然來自唯一的上帝，正如阿科斯塔所言，「所有人皆來自一人」。阿科斯塔對基督教聖經的信奉，使他必須看見一種普世的本質，即便這需要進行一番複雜的分析。他對此少見地坦白：

我們之所以被迫承認印地亞斯的人們是來自歐洲或亞洲，是為了不與聖經相違，因為聖經明確教導我們，所有人都是亞當的後裔。因此，我們不能為印地亞斯的人們提出其他起源。因為這一神聖的聖經也告訴我們，除了挪亞方舟上那些被保留下來繁衍的物種【propa- gacion de su genero】之外，地上所有的飛禽走獸都已滅亡。

假如要忠於普世主義，就不能有真正分開的舊世界和新世界，而是只有一個世界。

人類和動物是如何來到美洲？他們是在沒有羅盤或磁石的情況下，乘船過去的嗎？大概不是，尤其是棲息於美洲大陸上的許多「無用」動物，像是獅子。那牠們是源自美洲的土壤而變成一支獨特的族群嗎？阿科斯塔斷言，這在聖經上是不可能的，儘管原住民流傳著相反的故事。

那他們是來自亞特蘭提斯，或是猶太人的後裔嗎？答案也都是不可能。儘管只靠古代文本和對現存族群的親身觀察來引導推論，很難提出證據，但阿科斯塔最後總結，人類和動物一定是經由陸地遷徙而來。這些大陸相距並沒有那麼遙遠，它們的連接點肯定曾被當作某種橋樑。阿科斯塔主張，「印地亞斯、歐洲、亞洲和非洲的陸地肯定曾在某個時間點是相互連接，或者至少靠得非常近。」因此，阿科斯塔總結，「印第安人的血統大都是從野人和逃亡者延續、繁衍而來。」

同樣地，那些動物族群也必須「歸納為方舟停靠在亞拉拉特山時，來自方舟內所有動物的繁衍：如此就跟人類的情況一樣，我們也必須尋找這些走獸的來源路徑，尋找牠們是在哪裡從舊世界來到新世界」。這就表示，阿科斯塔必須交待這些由繁殖方式劃分為完美生物的起源，也就是以「自然的繁殖秩序」進行劃分，其中潔淨的動物有能夠自行繁殖的獅子、老虎和狼，而不完美生物則有從大地產出的青蛙、老鼠和黃蜂。

阿科斯塔藉由這套機制來幫自己解釋，為什麼新世界的島嶼好像缺乏巨型動物群，但卻出現在更大片的陸地上：牠們肯定是繁殖於陸地並行走於其上，而不完美生物則是自行從大地或水中生成。因此，島上的野生動物裡比較少有鳥類。當然，還是有能長途飛行的鸚鵡和其他鳥類，只是阿科斯塔堅稱，那裡的鳥類沒那麼多，也缺少大陸常見的鷓鴣。同樣地，這些島嶼沒有秘魯的原駝、小羊駝或「印地亞斯的綿羊」。然而，既然某些動物種類同時存在於歐洲和印地亞斯，就表示新世界無法完全跟舊世界區隔或分開。

為了解釋美洲動物族群的起源，阿科斯塔為完美動物這個類別補充三個分項：西班牙人帶來的動物、未被帶到印地亞斯卻跟歐洲所在的動物屬於同一物種（misma especie）的動物，以及出現在印地亞斯卻未見於西班牙的動物。

阿科斯塔聲稱，驢子、牛隻、貓、犬隻、山羊、馬匹和綿羊全都是西班牙人帶來的。綿羊在現有牧場上繁衍得過於興旺，所以人們甚至懶得去占有牠們。山羊被用來取乳，牠們的皮革可以製鞋，而且來自母山羊的豐富油脂也比一般的油便宜。西班牙的馬匹已經到處都是，通常會用於運輸、競賽和展示。

阿科斯塔認為，「那裡有些品種【raças】跟卡斯提亞最好的馬匹不相上下。」為了證明這些動物在歐洲人抵達之前並不存於美洲，他不僅訴諸當時的目擊者，還有這些動物缺乏當地稱呼需要借詞的情況。

西班牙的馴養動物被帶到美洲後，有可能會野化，進而產生變異。以牛隻為例，在新西班牙以及秘魯的查卡斯區（Charcas district）和其他地區都有馴養的牛群，牠們跟西班牙的牛隻一樣，被用於食用、製作奶油、生產小牛和耕田。然而，其中也有一些發生變異，被到到山區，在那裡到處遊蕩。跟綿羊一樣，這些牛隻數量多到人們根本懶得去占有或給牠們烙印，只要有人先捕捉或宰殺牠們，就成了牠們的擁有者。在伊斯帕尼奧拉島，這些牛隻多到獵人剝皮後把屍體棄置腐爛，只把牠們的皮革運回西班牙。

一五八七年，阿科斯塔曾在塞維亞的河口沙岸見到驚奇的場景，那裡有一支船隊卸下了三萬五千四百四十四張來自聖多明哥的皮革，還有六萬四千三百五十張來自新西班牙的皮革，其價值九萬六千五百三十二披索。

阿科斯塔也認為印地亞斯沒有真正的犬隻，因為他看見歐洲犬隻在西班牙殖民的幾十年間同樣脫離常軌，「牠們在數量和體型上的增長，讓牠們成了伊斯帕尼奧拉島的禍害，不但會吃牲畜還成群遊蕩」。就好比在西班牙可以殺狼獲得獎金一樣，在這裡獵捕野犬也能得到類似的獎賞。

雖然阿科斯塔沒有往這個方向延伸，但「de la tierra」（本土的）或「de las Indias」（印地亞斯的）這些常見的稱呼，其實可以被解讀成亞里斯多德的偶性，也就是偏離這些生物本質的輕微變異。

第二種類別的完美動物包括那些歐洲和美洲皆可見的物種。在《印地亞斯的博物學與道德史》第一冊和第四冊之間，阿科斯塔有一處明顯重複，在《新世界的自然》也有一處沒有完成統整，所以他提到這個論點二次，第一次是他在對新世界進行宇宙學的描述時，再來就是他對棲息於此的生物進行描述時。第二種完美動物的類別包含熊、蜜蜂、野豬、鹿、狐狸、獅子、老虎，還有各種鳥類，像是斑鳩（doves）、老鷹、獵鷹、母雞、蒼鷺、鸚鵡、鷓鴣和鴿子（pigeons），這些動物都在兩個地區出現，可能是透過飛行或水路遷徙。

這些動物跟舊世界的品種既相似卻又相異：秘魯的「獅子」雖然「巨大又野蠻」，但牠們卻沒有「非洲有名獅子的紅色鬃毛」。美洲的老虎有斑點，比較兇悍，也能跳得比較遠。熊跟歐洲相似，蜜蜂則是體型較小，產的蜜也較少，至於鹿就像歐洲狍（European roe deer）一樣沒有角。阿科斯塔的結論是，上帝不會只從陸地創造出牠們（如此會違反繁殖秩序），牠們也不可能全都游泳渡海（牠們得游上好幾天）。

正如阿科斯塔所承認，世界各地的王公貴族都欲求圈養野獸來彰顯自己的聲望，所以人們可能會為了狩獵或自己的動物園收藏而把牠們帶過來，但他們為什麼要在如此漫長的旅程中，費心把（臭鼬）這種像狐狸一樣「臭烘烘」或「沒用處」的物種帶上船呢？阿科斯塔的最後結論是，這些動物就跟印第安人自身一樣，為他的陸橋說（land–bridge thesis）提供了進一步的證據，他寫道，「由此可知，牠們在兩個世界相鄰的某處穿越過去，慢慢住進了新世界。」

第三種類別是只見於印地亞斯的完美動物是最難解釋的類別。假如造物主只在美洲創造了羊駝、犰狳、絨鼠、禿鷹、天竺鼠、原駝、蜂鳥、駱馬、金剛鸚鵡、貒豬、小羊駝、兔鼠以及其他數千種獨特的動物，那就不需要方舟了，而這也會違背聖經的說法。因此，堅持確有方舟存在的阿科斯塔，需要想出一種解釋，說明動物是如何主動遷移到不同地區，又從其他地區消失，接著在更廣的關係類別中出現變異。

●本文摘自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之《完美物種：優生學之前，人們如何改良出完善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