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楷倫／當你知道了什麼是愛了，便學會了愛──讀小川糸《戀路旅館》

繼《山茶花文具店》、《獅子的點心》、《永遠的院子》，小川糸再次獻上溫柔之作，寫下一個關於愛與歸屬的動人故事。有些傷痛需要用一輩子去撫平，但總會有那麼一個人，會引領你找到回家的路。《戀路旅館》這本小說，讓你看見愛的每一種模樣，也讓你看見家的意義。（編按）

文／林楷倫

當你知道了什麼是愛了，便學會了愛

成長是怎麼一回事？是從小到大，在感覺到體力不如以往時，才發現自己老了，自己已經過了成長的那瞬間。
成長會像是冒險故事的熱血且困難重重？看過許多日本漫畫的我，主角若是國中的熱血笨蛋，讀者便會期待他如何升級。讀者會好奇主角遇到的困難：體型越來越大的魔王，越趨奸詐的敵人，最終好奇的不是要對抗的敵人，而是主角本身如何改變了自己。

終究是熱血，熱血到連讀者都變成傻瓜。在時時講求準確聰明的現實，當個傻瓜好難。我曾以為成長的日常會遇到大大的魔王，現實卻是糾結各種細小的困境，甚至稱不上是壞這回事。

當我翻開小川糸的《戀路旅館》，故事從住在穗高高原的戀路旅館主角小流、姊姊蔦子的日常開始。習慣在小說裡抓取各種線索細節的我，從三歲的孩子視角開始，玩樂是他們最重要的事，主角小流三歲小小的腦記起從四歲的女孩塗上口紅，那是一名每年夏天都會來戀路旅館的女孩莉莉。小小的腦記起最重要的事，這簡單的描寫卻引出整本書最重要的情感：「羈絆」。

每個瞬間都是心動的連續，每天都是大冒險。

我們是如何忘記這樣的感受，日日冒險時時冒險。這或許是小孩專屬的時空感，在原野與山林，看天看樹，去追一道彩虹。也有幾些時刻是大人邀約去他們的冒險，一台在大人眼裡是衝動購物的重型機車與一趟重機兜風，只有那一趟而已，卻留下了美夢與遺憾。小川糸寫出像是散文式的情感記憶，是幾趟冒險幾趟兜風，邊看邊回想起自己那些童年，走進怪異的山徑與廢墟，說是創造了新世界的遊戲，細細品味小孩能做與不能做的危險當中，理解了生命。生命是養育、相處、照顧，在小川糸筆下的孩童體驗生命，在冒險當中找尋了生命。小流、蔦子與莉莉的鬼屋探險，沒被驚嚇卻找到了一隻小狗「海」，在戀路旅館所在的長野是沒有海的。說盼望著海，其實不然，更多的是暗喻角色有更多的可能，離開也是種可能。讀者是陪著這群孩子與狗長大，學習相遇，熟悉相處，還得面對離開。

這本小說的離開是童年玩伴的離開，是空間的逝去，也有死亡。
離開沒有走向苦痛，轉向更多的聯繫。我們都理解物理距離並非心的距離，我們都懂，但幾十幾百公里總會讓人漸漸疏遠，渴望知道遠方的誰在做什麼，在想什麼，想要和那個人在一起，那是牽絆。死亡也是，當生者經歷生命時，會想起亡者，如同亡者與生者同時，那也是羈絆。離開的不單是他人，也是自己。自己的離開是身體上的成長，小流與蔦子、莉莉進入青春期後，能男女不分一同洗澡轉乘男女有別，感受身體的差異，與以往的相處模式告別。告別也有到來，到來的是理解情感，尤其是愛情。

我們在身體轉變當中，冒險自己情感的可能性。

我們得分析對他人的好感，是友情還是愛情？

言談間與觸碰間，確認自己和他人的情感與愛。
我沒預料到小川糸會寫出角色幼年的天真單純，卻在青春期轉變成愛情與情慾，那太真實了，真實到覺得抽離。陪角色一起成長的讀者，純情的幼年轉變成愛情的青春期，令人悸動的除了情慾，更是小川糸筆下含蓄的喜歡是如此的自然而然，甚至奔放的情慾也是自在而成。回到我們的現實生活也是如此，各種事件沒有多大的戲劇性，恬淡反而難寫，難寫的關鍵在於很難帶來刺激。小川糸的文字節奏如同散步，跟隨文字行走的我，看到書裡頭的主角與莉莉穿著校服走在身旁，有說有笑，我只是看著那牽起的手與兩人以身的距離，是愛情，是遇到任何事件都能溫柔相伴的情感。

抬起頭，發現東京的天空很亮。終於才找到一兩顆星星。想到海的事情，眼淚又噴了出來。

一回神，莉莉的臉靠了過來。我的嘴唇，碰到了莉莉的唇。溫暖，又柔軟。再這樣下去，我幾乎要有種某種懷念的感覺了。

書寫角色的人生，不單只有樂，更有傷痛。《戀路旅館》的傷痛往往是關係的結束，例如死亡、事物的消逝。小川糸更想探討的是這些結束不只是結束而已，更是種留存。對於逝去的生命或物品，不是只有一個人的記憶，而是會有好多好多人的回憶，小川糸透過對話、動作（往往是擁抱）讓關係中的人們交換起那些回憶。回憶或許不是最真實的，但用內心裡的情感織成回憶的線，拉縛起人們，織成想念。

想念是會柔軟彼此的心。

我們互相牽動，當有人傷痛地蹲了下來，會有人感受，或是欣喜地跳躍，會有人一同歡愉。倘若關係成了羈絆，人與人之間是感受時時刻刻地呼吸，就算是一個眼神都能感受到情緒。

我像是眺望著懷念的風景，呆呆地看著在廚房工作的莉莉的側臉和背影

我也是如此看著小說裡頭的角色，走向人生的各個階段。《戀路旅館》不是以事件為主的小說，是成長小說，不是變成強者或是壞人的成長小說，它寫的是如同你我般的生命。從幼年寫到青春期，青春期寫到大學，大學到就業，如此普通，如此特殊的小說。讀者與角色一同流轉在各種時空，從長野到東京，從東京又要到哪呢？生命不斷在找尋落腳之處，同時一旁有人相伴，羈絆互相，讓彼此都有個安穩之所。

或許我們都曾在不同階段成為小流，也曾是莉莉，學著理解別人的心，學著放手與再次擁抱。那些細碎的溫柔與遺憾，終將在時間裡沈澱成光，照亮我們繼續前行的方向。

「人是無法一個人活下去的。我跟莉莉分開以後，十分明白這一點。」我說。

「或許就跟，人不可能只由一個人生出來一樣。」

莉莉那麼說完，就緩慢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莉莉睡著為止，我都在手臂中緊緊環抱著她。

成長並不是一場有明確終點的旅程，而更像是一場漫長、溫柔又不斷失去的冒險。我們不會在某個瞬間意識到「自己長大了」，而是在某次告別、某次回望時，忽然發現自己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小川糸的《戀路旅館》讓我重新看見「成長」不只是變得堅強，而是學會感受、學會別離。小川糸筆下那些細微、幾乎平凡的日常，正是生命最真實的重量：一場未完成的談話、一隻名為海的小狗、一個夏天的離別。這些碎片組成了我們能夠繼續前行的理由。也許成長並不在於獲得力量，而在於理解脆弱，理解「牽絆」的存在。那些曾一起奔跑、一起哭笑的人，不會因距離與時間而真正消失，他們只是住進我們心裡的某個季節裡。

當知道什麼是愛了，便學會了愛。

我們會在各自的人生旅館中繼續迎來新的訪客，繼續練習愛與被愛。成長，不是結束，而是讓心有能力柔軟地活下去。

●本文推薦書為《戀路旅館：那些在心底開枝散葉的印記》，由林楷倫作家專文撰寫書評、遠流出版授權刊載，未經授權，嚴禁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