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宋怡慧／阿里山不是一座山，是與我們深情凝視的朋友

推薦書：阿里山不是一座山（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阿里山林鐵及文資處 出版）

作者／宋怡慧（新北市立丹鳳高中圖書館主任）

走出記憶裡的阿里山

在我記憶的底片裡，阿里山常瀰漫著薄薄的霧氣，以及小時候地理課本上的插圖——蒸汽火車沿著之字形鐵道緩緩爬升，像是要將我們的夢想一同載往無垠的雲際；那夜半會悄悄綻放的野櫻花海，為晨曦的到來鋪上一層粉白、粉紅的繽紛色彩。還有那株仿彿與時間對話已久的千年神木，靜默地佇立於山林之中，承載著無數從過去到現在的不可說的秘密。

然而，翻開《阿里山不是一座山》的書扉，猶如輕輕推開我與阿里山之間熟悉又遙遠的記憶之窗，讓我窺見另一個更加立體、更具溫度的「阿里山」。它不只是明信片上綺麗的山林，也是一段人與山林真實相遇、相互凝視、彼此連結的人生賦格曲。

從地理到文化地標的華麗轉身

關於史冊視角下的「阿里山」，不是單指某一座山峰，而是泛指嘉義東方那片廣闊高山地帶，以詩意稱呼來統攝這個區域的疊翠群山。直到日治時期，「阿里山山脈」這個概念才精確出現在地圖與官方報導之中。阿里山地理學的輪廓被描繪得清晰分明，名稱也被慎重地被「定位」下來。

日治時期的總督府官員、林業技師、靈思的畫家與探險的旅客，他們各自為阿里山賦予不同的形象與功能：它是林業開發的核心地、適宜移居的人間桃花源、避暑登山的絕佳勝境，甚至是國家公園的理想候選區。然而。與真實相遇的瞬間，阿里山延伸而來的多元意義跨越單純的地形概念，進入了經濟、文化與政治的複雜層面。

森林學家河合鈰太郎曾用一首詩勾勒他對阿里山華麗轉身的深刻印象：「斧斤走入翠微岑，伐盡千年古木林，枕石席苔散無蹤，鳴泉當作舊時音。」在他充滿情感的筆觸下，原本靜默如詩的山林，因斧鋸聲、鐵軌聲而被驚醒，也因人類的經濟考量的介入，阿里山從純然的自然山林轉身為有故事的時代現場。

神木的榮光與逝去

一棵古老的樹似乎與阿里山的時空更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這株偉岸的紅檜，樹齡約三千年，高逾五十公尺，直徑超過六公尺，如同矗立在山巒間的一座活的歷史。1908年，宮尾殖產局長親自視察阿里山，當他仰望這棵超越人類壽命的巨木時，深感震撼，認為它必有神明庇佑，於是親手命名為「阿里山神木」，並為它繫上注連繩，舉行莊嚴的祭祀，使其自此成為官方與民間共同尊崇的「聖樹」。

神木的位置恰在阿里山鐵路第三分道旁，火車經過時，乘客總能隔著車窗捕捉它的雄姿。1912年，嘉義至二萬平段鐵路通車，翌年延伸至神木站，鐵道不僅為林業運輸開闢了通道，也為觀光旅遊敞開了大門。自此，神木被無數旅人的視線與相機鏡頭捕捉住，化作文字、繪畫、攝影與明信片上的經典意象，永駐人心。

然而，長壽之樹並不意味永恆不衰。1953年與1956年兩度無情的雷擊令它枝葉枯敗；1997年的豪雨又在樹身刻下致命裂痕。隔年，為了安全考量，它被放倒安置。從被命名為神木到呈現傾頹之姿，不過短短九十餘年的流光。人為開發雖以保護之名環繞著它，卻也使它孤立於原本的林海之間，更容易暴露於雷電與風雨之下。

回望這段歷史，正挑戰著自然與人類互動間那條最難拿捏的界線——「保護」與「開發」，我想，有時僅一步之隔的思考。

藝術家筆下的雙重詮釋

我特別欣賞這本書巧妙地將藝術創作與歷史脈絡交織在一起，讓讀者得以窺見「山林之外」那層隱而不顯的獨特意義。石川欽一郎，作為與總督府密切合作的畫家，在〈阿里山神木周圍六十四尺〉中刻意將鐵道與神木置於同一構圖。鐵軌自畫面左下方優雅延伸，直抵神木身旁，彷彿一條象徵開發力量與現代化進程的脈絡，貫穿山林。他的水彩筆觸迅捷而精確，暈染出南方濕潤空氣裡光影的細膩變化，既是忠實的紀錄，也帶著鮮明的官方宣傳意味。

而林玉山則選擇了另一種凝睇。他果斷捨棄鐵道、柵欄與注連繩等人為痕跡，專注於神木的上半段。畫中的枝枒斷裂、形態孤立，在大片留白的映襯下，像是獨自支撐起半片蒼茫天空。這樣的構圖，讓神木不再只是觀光符號，而是一位歷經滄桑的生命長者，靜靜與時光對話。兩位藝術家的筆觸，一重在「展示」，一重在「凝睇」，共同拼湊出「山林之外」多元而豐富的藝術風情，既有歷史的印痕，也有情感的回聲。

畫家翻越群嶺，只為眼中的真實

那是地圖仍有空缺的年代，親近山岳並非隨手可得的日常。對藝術家而言，親臨其境是一種必然，他們揹著畫具，去尋找真實的景色，也去尋找自己與他交會的方式。日治時期的畫家鄉原古統、金森南耕、石川欽一郎、野村文舉等人，身揹畫具，翻山越嶺，懷抱著「必須親眼所見實景」的執著與追尋。或自阿里山遠眺，或冒險翻越八通關——這是一場跨越地理與時代的旅程，最終以畫筆完成的「獻納」。「獻納」不只是將作品奉獻給日本皇室，亦是政治的儀式與文化的見證。正如野村文舉所言：「希望先親眼見到實際的景色，再動筆作畫。」

當年的那須雅城，以藝術家的凝視之眼，站在主峰腳下，仰望陡峭山壁——這場對「新高山」記憶的尋訪，正是與這座山正面相遇的悸動。後來，他將〈新高山之圖〉獻給祭祀皇室的神社，運用泥金與泥銀描繪山體質感，風格精緻華麗，如同為「新高山」包裹上神聖的祝福圖騰。他筆下描繪的不只是新高山，也是他心靈深處思慕的山林之景。

那須雅城選擇靠近阿里山，以登山者的腳步，誠心丈量新高山在真實與想像之間的距離。他帶著兩個孩子隨隊同行，經過「試驗坂」、「希望坂」，抵達塔塔加，再向新高山前進、出發。那近乎虔敬的凝視——即便面對同一座山，也會因年歲與心境而再度躍動。

走近山林，與未知相逢

離開臺灣前，他想起恩師橋本雅邦的教誨：「師古人，孰與師造化。」從想像到勾勒新高山的輪廓，接著延伸到山岳內外的濃郁情感，他一生始終踐行著：繪畫不只是審美的投射，更是精神的歸依之所。

我們可以選擇站在山外觀望，也可以親臨山中，應允關於未知與挑戰的召喚。我曾站在阿里山的一隅，靜候日出的奇奧瞬間，乍見第一道光灑落在新高山上，或許能理解為何那須雅城一定要親自登頂的執想。

面對山林的當下，唯有親自走近，才能感受人與自然邂逅的驚喜；唯有經歷過雙腳與土地碰觸的暖度，底心才會烙印彼時相遇的觸動。

你我走過的每一條山路，每一步，皆為朝聖，終將化為心靈朝聖的信仰之徑。

一本書如一面反思之鏡

在快速變遷的時代裡，或許我們都需要這樣的一本書，提醒我們如何重新學會與山林對話的天人合一。《阿里山不是一座山》以多層面的視角，提供讀者觀看阿里山的裡裡外外，是十分深刻的閱讀體驗。

阿里山從來不只是一座山，它是殖民地的開發現場，是藝術家靈感的重要源泉，是觀光產業的經典品牌符號，也是世世代代回望自然與現代文明重疊之處的思辨場所。書中大量引用珍貴史料、精美畫作與歷史照片，讓讀者彷彿跟隨著文字的鋪陳，以及畫家與攝影師的足跡，穿行於幽深的山林與蜿蜒的鐵道之間，體驗那種身臨其境的美妙感受。

闔上書扉的瞬間，彷彿還能看見晨霧在山谷間慢慢散開，露出山巒溫柔的輪廓；彷彿還能聽見阿里山火車悠長的鳴笛聲在耳邊迴盪，有人在月台上等待著誰的回歸；彷彿還能尋找到在安靜的畫室裡，藝術家用畫筆重建一座山林之外的心靈烏托邦。

同時，它也毫不迴避地揭示開發與保護之間、殖民與被殖民之間複雜的思辨張力。在五位作者合著的筆鋒下，我讀到溫柔而堅定的提醒：當我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觀見」山林時，我們也在以人類的思維改變著它的自然呼吸、它的生命節奏。記憶中斑駁的樹影是那株古老神木在我生命年輪中刻下的炫麗時光，也是收藏著童與家人在阿里山的溫暖時節。

真正的風景從來不只存在於我們眼前的真實世界，也深藏在我們內心的某個角落。因為文字的觸發，再度凝視我們與山林之間，但願我們能虔敬地低下頭來，放慢匆忙的腳步，帶著真誠與善意與山林進行一場場永續共存的心靈對話。

● 本文為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授權刊登於聯合新聞網「琅琅悅讀」頻道，未經同意，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