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版暗流／AI狂潮壓境，電子書產業進入新一輪洗牌

編按：記者曾向KOBO、博客來等電子書平台發出採訪邀請，然截至截稿時，由於受訪者行程繁忙，未能接受訪問。

早年，台灣曾因盜版猖獗而被稱作「海盜王國」，直到1990年代以降，美國屢次祭出301條款施壓，迫使政府修訂著作權法，並加大掃蕩盜版書籍、軟體的力度，始得到改善。然而相較國際壓力下施展出的鐵腕，政府面對國內盜版事件的疲軟態度，也不免引來業界非議。

「微軟提要求、美國威脅貿易制裁，政府應變就很快；本土內容、智慧財產權遭侵害時作為卻相對保守，這是個大問題。」Pubu電子書城創辦人蔡競賢表示。

代表HyRead電子書店受訪，凌網知識副總經理林柏村則持相對溫和的態度。他認為問題的癥結在於權利人缺乏迅速應對侵權行為的法源依據。他以OTT串流平台為例，說明影音產業雖是台灣最積極舉報網路盜版的權利主體，但單一案件進入訴訟程序，往往平均需耗時五年方能結案。

而出版產業的處境只會更加艱維。在台灣，查緝盜版電子書仰賴出版社、平台主動追查，抑或讀者提供線索。荒謬的是，權利人須自行向侵權人購買侵權檔案，始能向警方舉報，負擔的不僅僅是證據蒐集成本，還包括個人或公司資料外流風險；即便權利人能從法院處獲得一紙勝訴判決，且侵權人帳號遭電書平台關閉，侵權人僅須再次申辦平台帳號便能取得電子書檔案捲土重來——如此的「勝利」僅限於境內有效執法的情形，換作將伺服器架設於境外的網站，權利人近乎束手無策。

「出版社忙於正業，哪有力氣花五年去追盜版？」林柏村直言。他亦指出，在台灣販賣國際精品品牌的仿冒品，是為侵害商標權之行為，在法律上屬非告訴乃論之罪（即公訴罪），換言之毋須品牌跨海提告，警方即應依職權介入調查。政府看待精品盜版與書本盜版兩樣情，無怪乎出版社高呼不合理，「出版業產值的確比較小，但這不代表可以被忽視。」

耗盡資源，卻收效甚微——在實務中，販售盜版書籍常被法院視為輕微犯罪，多判處緩刑。檢方因此傾向勸導權利人與侵權人和解，由後者賠償盜版書價數倍的金額。時日一過，侵權人甚至不留案底——這意味著，政府若有心管控盜版行為，必須建立更為高效的機制。理想上，一經著作權人確認為盜版，該機制便能逕行關閉、封鎖境內境外的盜版網站，甚至於向信用卡公司提出要求，斬斷不肖人士的金流。唯有如此，方能使之再無生存空間。否則，「查緝電子書盜版」云云只是治標不治本的徒勞，盜版者永遠有路可退。

技術瓶頸、產業壓力與信任危機的多重夾殺

等待修法曠日廢時，本地電書平台只有投入資源開發防護措施一途，卻發現自己被困於技術極限與產業關係的夾縫中。Pubu電子書城曾遭駭客攻擊網站，甚至在網路上懸賞破解其保護機制。為此他們採取多項對策，例如在APP中嵌入浮水印（顯示使用者帳號）以阻止截圖分享，並在偵測到螢幕錄影時讓應用程式顯示黑畫面。

「這些行為一般不會得到出版社的感激或諒解，」蔡競賢苦笑道：「但用戶肯定不高興。」他解釋，許多讀者認為付費後截圖分享屬合理使用，對被視為潛在盜版者感到憤怒，質疑電書平台此舉無異將之視為小偷。

就某些意義上，業者與讀者之間確實存在信任危機。網路上不乏電書平台的使用者，對平台倒閉後再也無法閱讀所購買的電子書感到擔憂。憂慮其來有自，過去有不少電書平台無預警結束經營，如微軟於2019年斷然退出電子書市場，即便退還消費者此前在Microsoft Store的購書款項，在人們心目中已然投下震撼彈：跨國企業尚且如此，遑論缺乏雄厚資本支持的小公司。為免受商業理性決策波及，積極爭取備份功能實屬情有可原。

「認為平台開放Adobe DRM下載就能『擁有』電子書，其實只是假象。」林柏村一語道破普遍存在讀者間的迷思。作為數位出版領域中廣泛採用的版權保護技術之一，Adobe DRM允許下載加密檔案並透過專屬軟體（Adobe Digital Editions）閱讀。這種模式因毋須操心平台存續而深受歡迎。然而他亦指出，若Adobe某日終止該項服務，即使使用者手上仍握有檔案，同樣無法讀取電子書。正如微軟事例在先，Adobe DRM也可能面臨類似命運，這也反映出版業者在數位時代對技術供應商過度依賴。

林柏村坦言，加密與破解技術是同步進步，平台方能做的是提高門檻，使常人知難而退，面對專家也只能盡力補過。HyRead電子書城的反盜版底氣在於自有DRM系統，並結合凌網自身技術優勢，「如果凌網的DRM系統遭到破解，我們具備迅速修補漏洞的能力，而不是回報給Adobe處理。這是HyRead相較於依賴Adobe DRM的電書平台的一大優勢。」

蔡競賢曾就相關問題致函Adobe，但未獲明確回覆。他推測，這可能源於該產品收益有限，Adobe對此業務缺乏重視；另一可能性則與歐盟法規有關，歐盟在數位內容與消費者權益保障方面，旨在確保消費者購買數位商品（如電子書）時，不受不必要技術限制綁定於特定平台。此政策影響了國際電子書平台的運營模式，或也促使Adobe評估其版權管理措施時採用的安全性標準。

值得玩味的是，Pubu電子書城目前仍支援Adobe DRM的電子書下載服務。「出版社往往將遭到盜版的責任歸咎於平台。但從技術角度看，世界上沒有任何防盜措施能完全杜絕破解。」蔡競賢以藍光光碟為例，說明即使國際大廠耗費巨資研發防盜技術，最終仍是慘遭破解。技術門檻僅能做到防君子不防小人，卻左右了電子書讀者挑選選購平台時的考量。

早年Pubu電子書城並未開放相關服務，改弦易張正是礙於市場競爭壓力。蔡競賢指出，部分出版社存在偏袒海外平台的現象，當盜版情事發生，即便Pubu並非禍首，仍不得不關閉下載功能；反而是那些由始至終開放Adobe DRM下載的平台，出版業者垂涎其龐大的市占率仍選擇妥協上架。

「這種做法對我們極為不利。不法人士仍可以從其他平台購買並破解檔案，繼續散佈盜版內容；原來Pubu的使用者也可能因為不能下載檔案而流失。盜版檔案並非從我方流出，Pubu卻必須配合關閉Adobe DRM下載。」蔡競賢強調，出版社的差別待遇已然造成不公平影響，他亦觀察到有部分出版社對採用Adobe DRM的電書平台採取消極抵制態度，例如延遲三個月上架新書或挑選性上架，而這種做法既未能解決盜版問題，反進一步加劇平台間的不對等競爭。

「我們不得不動起來，」蔡競賢說，「否則就會失去用戶。」目前Pubu電子書城積極拜訪出版社進行協商，探討能否有條件開放下載功能，平台同時也採取更嚴格的防盜措施，以平衡用戶需求與版權保護。

被動防堵難奏效，直擊盜版根源是關鍵

蔡競賢認為，出版社應更深入了解數位世界的技術進步，而非糾結於過時的防盜策略。他提到AI代理（AI Agent）此項新興技術潛藏的風險，AI代理指的是一種能夠執行特定任務、模擬人類行為的人工智慧。假設AI代理能夠模擬人類登入行為（即使用個人用戶名稱及密碼，通過平台的登入介面進行身份驗證），在電子書平台讀取透過購買獲得授權的指定文本，隨後便可生成文本內容摘要，甚至一字不漏地轉存原始內容。「到時候連破解DRM的功夫都省了。」蔡競賢說。

AI技術讓盜版變得高效且成本更低——許多出版社尚未意識到此一趨勢，仍專注於要求平台關閉下載功能。「這種做法未來將不再有效。即使平台關閉下載功能，盜版仍會因AI技術而持續發生。」蔡競賢直言。與蔡競賢觀點相仿，林柏村同樣對飛躍性成長的AI技術感到壓力，但也在尋求出路，試圖以技術及系統性解方，應對盜版問題並重建消費者信任

蔡競賢認為，出版社、政府部門、通訊軟體平台應三方合作，利用AI技術偵測對話中的盜版行為，從傳播途徑阻斷盜版。同時設立檢舉獎金機制，鼓勵民眾舉報。若民眾在LINE等通訊軟體發現盜版檔案，可檢舉其上游來源，形成類似「老鼠會」的追查模式，從而令人心生警惕。「雜誌公會的案例說明，盜版檔案常透過LINE等管道流傳，追查上游確實可行。」

林柏村同樣看中技術的正向潛力。他同意電書平台作為產業鏈的技術端應承擔更多責任，但現階段其能力仍受限於被動應對，僅能在接獲盜版線索後採取封堵措施，或協助出版社追蹤來源。「如果出版社的期待是對網路上橫行的盜版資源進行大範圍清剿，必須仰賴政府部門的主導與執行。」他提議參考數發部針對詐騙廣告開發的自動化巡檢技術，以AI掃描網頁過濾盜版嫌疑內容，並通報權利人確認。

除了從被動防禦轉向主動出擊，林柏村也直面孳生盜版的兩大根源：便利性不足與深層信任危機。他認為，破解這一難題須從技術創新與提振信心二方面入手。在技術層面，HyRead電子書店引入生物辨識技術——如臉部與指紋辨識——簡化存取流程並強化安全性，旨在以用戶體驗削弱盜版的吸引力。「我們希望DRM對用戶而言是無形的，」林柏村說，「如果我們的服務夠方便，功能更貼心，價格又合理，讀者就沒有理由使用盜版。」

林柏村更進一步提出大膽構想：由政府支持的電子書存取保障系統。「如果文化部或教育部等政府單位能託管電子書資料，會如何？」他指出若在某個平台倒閉以後，消費者購買的檔案仍能透過託管在政府單位的業界標準化加密金鑰與身份認證系統繼續使用，便能讓出版社放心檔案不被濫用，也使讀者安心。「我相信這會加速電子書市場的成長。」

平台獨木難撐數位轉型重擔

技術與系統性保障必須並進，才能真正重建信任；然而，若出版社對於數位化仍抱持消極心理，這場危機便難以成為產業轉型的助攻。目前紙本書銷量仍占台灣出版市場九成，電子書銷售並不顯眼，蔡競賢認為，那間接導致出版社低估平台數據創造價值的潛力。

儘管少數出版社能憑藉熱門書籍創造可觀營收，但對銷售表現每況愈下的出版社而言，若不願意探索數位轉型的可能性，在即將到來的AI時代可能面臨淘汰風險。

蔡競賢指出，電子書的數位特性為平台提供了即時掌握讀者數據的能力，這是紙本書時代難以企及的優勢。在傳統模式下，出版社與讀者的聯繫主要依賴通路提供的銷售資料，互動管道有限。如今，電書平台能直接捕捉讀者的閱讀行為、反饋與需求，成為連接出版社與市場的橋樑。

「但現實是，出版社對數據應用的反應普遍很冷淡。」他觀察到，許多出版社決策仍依賴經驗法則，例如根據過往案例判斷新書的首印量及通路分配，而非基於數據分析得出讀者輪廓，以致欠缺對市場需求的精準掌握，「不知道對特定書籍感興趣的讀者在哪裡，或應該和哪些對象合作行銷。」

林柏村也表示，AI的崛起已然顛覆內容創作與分發規則。電書平台固然可以通過優化功能，讓消費者在合法管道中找到更佳服務品質，但這些努力僅僅能削弱AI的衝擊。他直言，許多出版社仍認為出一本書便完成了使命，後續責任則是平台或通路處理。他說，「出版社必須轉向經營讀者，從經濟角度多元化發展，並配合平台嘗試多元新模式而非固守單一模式。」

對資源匱乏的中小型企業而言，這無疑是挑戰。凌網及業界夥伴也為此與縣市的出版產業公協會合作，推出AI教育訓練，邀請出版社參與課程，學習運用工具跟上時代腳步。「必須讓出版社明白，如今的AI工具能以更簡單、低廉的方式實現過去看似不可能的轉型。

「如果業者不掌握這些技術，可能會被這波浪潮淹沒，應提早對AI轉型出版做準備。」

過去在出版業界，有過對盜版的焦慮、有過對電書與紙書銷量競爭的焦慮。文化部於2023年推出的「擴大電子書計次借閱服務」政策，更因可能促使消費者轉向圖書館借閱、排擠公共圖書館用於買斷電子書的預算而招來批評。對於訂閱制與租借制，業者態度同樣保留，質疑無法從中獲得足夠回報之外，反而削弱單本書整體銷售數字。溯本追源，憂慮來自於新模式可能無法保障收益，又失去對定價、內容分發與讀者關係的掌握。

「出版社應該重視願意付費的電子書讀者，而不是將他們視為潛在的犯罪分子。」蔡競賢說，「否則可能錯失數位轉型的機遇。」林柏村則強調凌網與HyRead電子書店將持續探索新模式，協助出版社適應變局，「但出版業者也須要更開放，與我們一起尋找出版在數位時代的定位。」

「平台無法獨力承擔這場轉型，」林柏村說，「唯有平台、出版社、政府與讀者通力合作，把餅做大擴大市場規模，台灣出版業才能重新找到穩固的立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