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版暗流／電子書市場崛起，數位閱讀權益歸屬卻成大麻煩？（前篇）

2025年初，台灣電子書市場似乎迎來了一波小陽春。繼誠品推出電子書服務後，momo與博客來也相繼推出自有品牌的電子書閱讀器。技術已臻成熟的彩色閱讀器所帶動的話題性及換機風潮，令國內電子書閱讀器市佔率最高的樂天Kobo在2024年的營收較前年增長五成，二月份台北國際書展上銷售業績亦有驚人表現，「2025 年是台灣電子書閱讀器元年」一說不脛而走，成為各界熱議話題。

然而，閱讀器的銷售熱潮，與數位閱讀市場將迎來爆發，卻不必然畫上等號。根據業界估計，2024年電子書銷售額約占出版市場的4至6%，成長率為2%，與歐美國家二至三成的比例顯有落差；此外，2023年文策院報告也指出，多數閱讀器使用者仍偏好自圖書館借閱，亦或於網上尋找免費資源，僅一成八願意付費購買。

值此同時，EISBN申請量持續成長，台灣電子書出版數量逐年追上紙本。樂觀的聲音指出，隨著電子書接受度提升，將能逐步彌補出版社因紙本書銷量下降所致的虧損；謹慎者則認為，市場仍有成長潛力，然幅度相對有限。這是因為電子書市場的成長更像是從既有的閱讀人口中分出一部分，新進使用者可能因電子書平台的增加、閱讀器的普及，以及促銷優惠而受到吸引，會否就此養成閱讀消費習慣，仍是未知數。

無紙化是潮流，牽制出版社進一步投入電子書經營資源的因素卻在所多有，伴隨電子書易於傳播複製的特性而來的盜版暗流，是其中不容忽視的原因之一。

版權保護的認知斷層，出版社該如何回應讀者期待

電子書使用者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相中其易於攜帶，隨時可讀的特性，然而未做足功課便入場的新手很快會發現理想與現實存在落差。目前，市面上的閱讀器分為開放式與封閉式系統，前者允許使用者安裝不同品牌的閱讀軟體，後者通常是電子書平台推出的閱讀器，只能使用專屬應用程式閱讀該平台的電子書，無法瀏覽其他平台提供的閱讀資源。

藉由支援特定DRM（Digital Rights Management，數位版權管理），封閉式系統建立了品牌生態圈，讓使用者習慣在其系統中進行消費，深度綁定讀者。即使是未推出閱讀器的平台，也可以透過必須使用專屬應用程式才能閱讀的方式，保護內容。在這樣的背景下，一部份使用者便轉向提供書籍檔案下載的電書平台，並以技術手段破解書檔上的DRM保護，將之轉換為其閱讀器支援的格式，以求不受束縛地跨裝置閱讀。

對使用者而言，此為提升便利及自由度；但從版權保護的角度以觀，看似友好的開放模式恐怕會被有心人士鑽漏洞。電子書一經下載破解，便可輕易通過通訊軟體、雲端硬碟或網路論壇散布，恐有造成大規模侵權之虞。微妙的是，有關消費者需求與版權保護孰輕孰重的問題，業界始終未達成共識。各大電書平台立場殊異，使用者自然也心照不宣，依各自需求選擇購書對象。

近期撬動消費者需求與版權保護議題的，是在台灣以代理發行日本漫畫聞名的長鴻出版社。該出版社於2024年11月曾一度終止對電子書平台提供書籍檔案下載的授權，此舉迅速引燃火藥庫，網路社群激烈討論；最終在讀者強力反彈下，長鴻回應使用者期待宣布恢復書檔下載服務。

風波雖過，使用者的戒心卻已被挑起。主張永久保存電子書檔案，避免因平台倒閉或其他意外導致權益受損的一派消費者聲勢大振，積極於網路社群上表達其憤慨，不滿情緒尤其集中在購買電子書支付接近實體書的價格，使用卻受限一事，認為出版社將利潤最大化置於消費者權益之上。更尖銳的批評則痛陳，若未來出版社達成共識，全面取消書檔下載功能，消費者恐怕只能被動接受不平等的局面。此論點因涉及消費者擔憂權益受損，引發不少廣泛共鳴。

消費者與出版社在下載書檔留存權益一事相持不下，與其說是消費者權益認定，不如說是當前社會數位內容權利的認知模糊，為有心盜版者提供了基礎——我付錢了，我應該取得書檔，檔案就像實體書我愛給誰都可以——這樣的心態助長了社交軟體上轉傳電子書檔案的侵權行為。然而，數位內容的使用權利，並非與實體出版品一致，轉傳電子書檔案的行為，實際上已經侵害版權擁有者的權益。

於天下雜誌群法務部門擔任總監的邱愛倫稱之為「無犯罪意識的侵權行為」，肇因於現今數位科技的便利性；此類侵權行為因一般難以溯及外洩源頭，且依法律所能獲得的經濟賠償相當有限，是以出版社往往不願耗費資源興訟。實情是，即使成功起訴部分使用者，亦無法杜絕社交軟體上的轉傳行為。此一現實使得許多出版社萌生與其費神追查，不如多做一本好書的務實心態。「出版社固然應該積極主張權益，但不意味我們能一力承擔解決盜版問題的角色，盜版議題不僅存在電子書市場，這還是仰賴政府以及執法機關來解決整個盜版市場的問題。」

早年曾採開放政策，推出DRM-free（無數位版權管理）電子書的逗點出版社，亦是在發現有部分讀者將檔案上傳他處或肆意轉傳後，斷然取消此一作法。「盜版的經濟損失其實很難用數字精準捕捉，」社長陳夏民表示：「但真正刺眼的，是看到創作人投入的心血被輕易剝奪。」

陳夏民直言，放棄對內容的技術控制是出於對消費者的信任，絕非出版社應負擔的義務。他認為，即便是不熟悉DRM技術的使用者，只要懷有惡意都能輕易使用網路上的工具遂行私願，防治盜版的關鍵該是抑止散布檔案的意願；也因此，他利用每一次與消費者的接觸推廣電子書，試圖從基層重建共識。今年國際書展上，電子閱讀器帶動的熱潮讓他看到曙光——關鍵在於出版業界能否把握住稍縱即逝的與讀者對話機會。

在他看來，讓讀者從內心認同版權的價值，比任何技術屏障都更有效。「只要讀者不破解或散布書檔，下載功能本身無害。」但陳夏民也強調，下載無害說也只限於出版社保留選擇空間的情形。

城邦文化數位發展部協理祝本堯同樣持中性態度，但將問題焦點轉向監管責任。他指出，盜版的癥結不在開放下載與否，而是公權力未能有效約束縱容盜版橫行的網路論壇或電商平台。「我們必須譴責的是盜版行為本身。」他說：「當個人的侵權行為太過氾濫，那就不僅僅是個別違規，而是對不正當行為的公開宣揚，侵蝕了市場的公平性。這種現象若不受到遏制，將形成一個扭曲的商業生態。」

他主張，當盜版檔案流入該類型平台時，平台應從被動的內容載體轉為積極的守門人，立即制止侵權行為；若平台以容忍盜版作為營運手段，相關部門應切斷其資金流，迫使其承擔社會責任。祝本堯認為，當平台承擔起應有的責任，整體市場氛圍將隨之改變。「社會對盜版的容忍度若過高，價值觀的崩解將不可避免，但如果能建立起正向的氛圍，社會大眾就不會再願意縱容或支持盜版。」

「的確，盜版行為無法杜絕，但在大太陽底下，低劣行徑是沒有立足之地的。他們只能待在陰暗的角落。」

不過，在台灣出版業中，如陳夏民與祝本堯如此樂觀的從業人員係屬少數。目前已有許多業者選擇推遲電子書上架，甚至徹底退出支持開放政策的平台。聯經出版總經理陳芝宇提出示警，「數位出版的根基——內容創造與公平回報，正因盜版而鬆動。」在版權意識薄弱的台灣市場，電書平台若將責任推給消費者自律，其美意恐有推波助瀾之嫌，「從經營的角度來看，放任火苗蔓延，總有一天會變成野火。」

技術控管的未竟之處，友善策略潛藏盜版危機

如今，電書平台的技術決策已能直接左右作者及出版社的權益。聯經出版總經理陳芝宇指出，儘管版權持有者理論上擁有決定權——例如是否允許下載或採用何種數位版權管理（DRM）措施——現實卻並非如此。部分平台預設支援通用型DRM（如Adobe DRM，在當前環境被認為是一種保護力相對較弱的措施）書檔，並以此作為吸引用戶的賣點，這一策略雖然滿足了消費者對便利性的渴望，卻也將壓力轉嫁給出版社，及其他DRM策略不同的電子書平台。

如此操作，無形中也強化了用戶對「擁有檔案」的期待，是以當出版社選擇限制下載時，感到權益受損的讀者轉向出版社客訴，甚至以此正當化尋找盜版資源的作為。即便書檔被下載後尚有一層DRM技術能防止檔案被複製或轉傳，但任何無從限制使用者處理檔案的技術斷點，都意味潛在風險。

種種現況，均使出版界認為部分平台的經營策略助長盜版風氣，至少加深了消費者誤解。消費者或許享受著書檔下載與管理的短期便利，但這樣的「消費者權益」則與盜版危機有著一體兩面的關係，可能導致作者失去動力，消費者失去內容，平台失去市場。從長遠來看，缺乏好內容的市場終將失去生命力。

隨著數位技術的發展，以及產業界對版權保護的重視日益增重，開放書檔下載的平台在未來可能需要調整其使用者協議，以釐清下載檔案的限制。如天下文化出版的《張忠謀自傳》，這本記錄台灣半導體巨擘生平的話題之作為例，《張忠謀自傳》明確拒絕開放下載與檔案匯出，令慣於滿足讀者需求的平台陷入兩難：一面是消費者期待，一面是產業領袖傳記可能帶來的豐厚利潤。

天下雜誌群法務總監邱愛倫認為，這正是經濟價值如何左右決策的縮影。當涉及極富銷售潛能或備受市場重視的作品時，電書平台的策略便不得不隨之調整。「這個案例可以觀察到，電子書的生態系統實際上處於一種動態平衡狀態，如果利益不容忽視，就可能改變遊戲規則。 」

由於民眾對電子書數位版權規範相對陌生，天下出版事業群的對應政策是在電子書卷首均嵌入類似「版權所有，禁止轉載」警語。邱愛倫說，這種做法雖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卻能在使用者隨意轉傳電子書時喚起警惕，提醒使用者無意識的分享可能構成違法侵權。她建議，電子書平台同樣可以在下載或結帳頁面彈出視窗，提醒使用者勿破解轉傳檔案或下載僅限合理使用等宣導字眼。

在她看來，倡議讀者建立正版意識，是目前相對可行且實際的做法。另一個角度，正因出版社目前數位技術力尚嫌不足，具備數位優勢的電子書平台應適時補位，承擔相對應的技術防護責任，例如導入更成熟的數位防盜機制（如非通用型DRM），以保護作者與出版社的權益。「這並不是把責任都推給別人，而是回歸到出版社、電書平台在電子書產業鏈這個生態系，享有共同的利益，理應分工各自扮演防堵盜版角色。」

出版業並非無能為力。城邦文化數位發展部協理祝本堯強調，在現階段出版業者更應該扮演領頭羊的角色，通過公協會的力量要求電書平台有所作為。「如果消費者心知肚明也要使用盜版，出版業者必須針對合法商業流程之下檔案外流的問題提出解法。」主動措施如在檔案中嵌入浮水印，或在不同通路提供差異化版本，藉此彌補通用型DRM的不足，並為後續追責提供證據。

「抓不到老鼠就要買黏鼠板跟捕鼠籠，不能一面抱怨老鼠好難抓，一面放任老鼠到處跑。」

面對通用型DRM潛藏的危機，出版業愈發意識到單打獨鬥的局限。陳芝宇回顧過去電商折扣戰中，出版社的聯合聲明曾成功壓制電商過度競爭，證明集體力量確實可行。「我們不反對便利性，但便利不能以犧牲創作人與出版社的權益為代價。」一旦盜版過於氾濫，她認為若出版社集體對下載功能發出異議，甚至形成將允許Adobe DRM檔下載視為默許破解的共識，仍然可能產生槓桿效應，迫使平台在消費者友善政策與盜版風險間重新權衡。

「這不僅僅要求平台自律，也是觀察他們是否真正重視通用型DRM對產業與自身品牌聲譽的潛在風險。若平台僅為追求短期營收而漠視問題，長遠後果可能得不償失。」

邱愛倫認為透過公協會發揮整合功能，或可將中小型出版社的零散聲音凝聚起來，放大業界的集體訴求，令盜版議題造成的損失進入公共視野。「產業鏈對市場價值的認知一致時，牽制力自然顯現，」她說：「關鍵在於每個推動者是否朝同一方向用力，只要力道夠，就能改寫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