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當事人，也可能經歷創傷：醫護、家庭照顧者是高危險群

在醫院、諮商室、社福機構、照護現場，許多助人者長期承接他人的痛苦，卻悄然耗盡了自己。漸漸地，他們陷入「慈悲枯竭」，身心俱疲，懷疑自己是否還撐得下去。《慈悲枯竭》希望能幫助讀者在嚴苛、高壓的職場中找回內在韌力與使命感，不再靠硬撐度日。

●本文摘選自啟示文化出版之《慈悲枯竭：我撐不住了，還能繼續幫人嗎？助人者的自我修復指南》。👉 前往琅琅書店購買電子書，立即閱讀！

文／艾瑞克・根特里、傑佛瑞・吉姆・狄亞茲

次發創傷壓力：目擊或聆聽悲慘情事的潛在性傷害

治療次發創傷壓力最有效的方法是預防，即避免創傷經歷在記憶中被編碼成創傷。

創傷生成

「創傷生成」的核心概念是：任何透過傷痛得到的學習經驗，都會讓個體在未來面對類似情境時，將其視為當下的威脅。

簡化如下：傷痛的生命經驗（即主觀上感知為威脅的經歷）＋學習＝未來類似情境下所產生的威脅感知

「創傷生成」或稱「過去傷痛經驗的學習」，不僅限於親身經歷的創傷事件，也可能受到目擊他人受創的影響（這在醫療領域尤為常見，因為每天都在與受苦的人相處），甚至僅僅是處於一個曾經發生過創傷的環境中，都可能造成影響。

當你和一位極度焦慮的人共處時，你的感受如何？相較之下，當你和一位溫和、語調輕柔的人在一起時，感受又是如何？人類是群居動物，當群體中的某個成員察覺到威脅時，就會觸發周圍人的威脅反應（除非這些人刻意放鬆自己身體的肌肉）。

（★譯注：例如在職場長期接觸高度焦慮或神經系統失調的病人或同事；在高壓環境中，長期處於情緒高度緊張的團隊氛圍內；和病人家屬的互動，當家屬處於極端焦慮狀態時，助人者也可能受到影響。）

回想一下你上次度假時身處繁忙機場的情景，熙熙攘攘的人潮、焦慮不安的旅客、一位婦女對工作人員抱怨她的行李丟失，而一個家庭則驚慌失措地奔跑著，深怕錯過航班。即使你的機票已確認、行李已托運、登機口已確定，身處這樣一個充滿焦慮與混亂的環境中，仍然會影響你的身心狀態。許多人在長途旅行後感到精疲力竭，主要是因為神經系統長時間處於高能量狀態所帶來的負擔，而非單純的體力消耗。

為進一步闡述創傷生成的概念，在此分享一段個人過去傷痛經驗的學習：

長久以來，沒有什麼比躺在沙灘上更令人放鬆。我的身體會完全沉浸在這場感官饗宴之中：背部感受著沙灘的溫暖、鼻尖嗅著鹹鹹的海風、耳邊傳來溫柔的浪濤聲、閉上眼睛仍能感受到橙色陽光的輕拂。這片沙灘讓我感受到全然的安全與放鬆。

然而，這一切在2000年代初期的海嘯發生後就改變了。雖然這並非歷史上第一次發生海嘯，但過去我從未見過沙灘被滔天巨浪吞噬的畫面。新聞畫面中，那些原本悠閒度假的旅客，瞬間被巨浪席捲進入沿海小鎮，然後又被無情的海水捲回大海。我也讀到關於那些家庭的故事，他們原本只是放鬆地享受陽光，卻在瞬間被吞沒在浪潮之中。

這段災難性的經驗學習，徹底改變了我對沙灘的感受。儘管沙灘仍然溫暖、海風依舊鹹香、海浪聲依然柔和，但腦海中那些度假者被巨浪吞噬的畫面仍揮之不去。即使身處原本熟悉的放鬆環境，我的身體仍會產生緊張感，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完全放鬆。我真希望當初沒看那些影片，也沒有讀那些故事⋯⋯。

吉姆的經歷清楚地說明創傷生成經驗的學習順序：當我們遭遇了令人不安或威脅性的刺激，無論是親身經歷、目擊他人經歷，或是處於創傷發生的環境中，這些體驗都會持續影響我們看待世界與他人的方式。

對於長期處於高壓環境（如醫療照護）的人來說，每天都會遭遇數千次這類「感知的威脅」（雖然實際上未必存在真正的危險）。長時間處於交感神經系統主導狀態，造成對感知威脅的過度警覺，進而形成自我強化的惡性循環。唯有透過持續的自我覺察與調適，努力學習放鬆與調節自律神經系統，才能打破此一循環，重拾內在的平衡與安穩。

大T創傷與小t創傷

對於專業醫療照護者而言，潛在創傷經驗及其長遠影響，往往取決於個人的韌力與創傷生成歷史，而這些經驗的範圍與程度，如同我們每天面對的案例一般多樣且微妙。

弗朗辛．夏皮羅是「眼動減敏與歷程更新療法★ 」（EMDR,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Reprocessing）的創始者，此法的療效已經過實證支持。她將這些創傷「觸發因素」分為兩大類：

大T創傷（Big-T Trauma）

此類創傷符合《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DSM-5）》中創傷後壓力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診斷標準A，包括：身體或性侵害；自然災害（如地震、海嘯、颶風）；生命安全受到威脅；恐怖攻擊等。

研究顯示，約90%的美國人曾在一生中經歷過此類創傷，但其中只有約9%發展為完整的創傷後壓力症。儘管並非每個人都會發展出至少六項症狀而符合診斷標準的症狀，但許多人仍會深受其苦。

小t創傷（Little-t Trauma）

這些傷痛所學習的經驗通常是慢性、經長期累積後而造成大量的感知威脅與創傷後症狀。常見的小t創傷包括：和病人或家屬發生非危及生命的衝突；遭醫療管理單位上司的不斷批評；同儕頻繁的言語騷擾等。雖然這些經歷不至於構成可診斷的精神疾病，但它們的影響仍不容忽視。研究顯示，這些小t創傷可能導致焦慮、憂鬱、無效的因應策略，甚至出現自殺意念。其累積效應，可能與大T創傷對個體造成的影響相當，甚至更加深遠。

可預期這些分類中存在一些灰色地帶。例如，離婚或婚外情通常被歸類為小t 創傷，畢竟這類事件並未涉及身體傷害、暴力或死亡。然而，這些一次性的事件仍可能帶來與大T創傷相當的心理影響，導致顯著的創傷後壓力症狀。

從小t創傷的角度來看，其影響可能更加嚴重：單次的小創傷或許微不足道，甚至無關緊要，但當它們頻繁發生時，會累積成為更大的心理負擔。此類累積的效應會使前扣帶迴皮質變得高度敏感，容易觸發交感神經系統的威脅警報，從而提高對環境中潛在威脅的警覺性。因此，在急診室或救護車這類高度壓力的環境中，頻繁接觸小t創傷會容易出現自律神經失調，再加上次發創傷壓力的影響，使得慈悲枯竭幾乎成為無法避免的結果。

儘管許多醫療照護者在職業生涯中曾遭遇大T創傷，例如被病人言語或身體攻擊、工作中發生意外事故，或因接觸致命疾病而感染，從而發展出創傷壓力症狀。然而，幾乎所有的照護專業人員都經歷過無數次的小t創傷。更潛在、甚至更具侵襲性的現象在於，個體不需要親身經歷創傷，也可能因此受創。僅僅目擊他人的身體痛苦或聆聽創傷故事，都可能導致創傷後壓力症狀。

目擊創傷，也可能受創

如前所述，次發創傷壓力是透過目擊他人受創之後，所引發的一種過去傷痛經驗的學習（painful past learning）。這種「目擊」可能發生於：現場目擊、媒體報導、聆聽創傷敘事或直接參與創傷倖存者的介入處置。在此以「車禍案例」來詳細說明，當面對以下情境，可能因而造成次發創傷壓力，並導致完整的創傷後壓力症狀：

● 親眼目擊車禍的發生
● 在社群媒體或新聞報導中觀看事故的詳細影像
● 參與車禍倖存者的照護
● 聆聽車禍倖存者的敘事

親身經歷創傷（原發創傷壓力）者往往處於高度警覺與焦慮狀態，事件之後會將世界視為更危險的地方，這樣的焦慮還可能進一步傳遞給他人。911恐攻事件發生時，全球民眾被新聞直播震懾住，並目擊世貿雙塔崩塌，隨後被全天候的新聞不斷地轟炸下，人們一再地目擊創傷。試想：當你意識到那些從高樓墜落的並非碎片，而是選擇跳樓逃生的人時，你的身體當下有何感受？此後一段時間，許多人對高樓環境感到焦慮，或者在看見飛機掠過城市天際線時，會不自主地產生恐懼。

近期的槍擊事件，例如2017年的拉斯維加斯槍擊案與2018年的佛州帕克蘭高中槍擊案，同樣讓整個國家陷入集體的震驚與恐懼。現代媒體推波助瀾，讓人們可以透過網路搜尋到當時的手機錄影、現場錄音、甚至極具衝擊性的受害者影像。這些內容都可能對觀看者造成次發創傷。

心理學家麥肯等首次提出「代入性創傷」概念，他們的研究聚焦於性侵倖存者與提供心理治療的治療師，並比較雙方的的創傷症狀。結果顯示，無論是直接經歷創傷的倖存者或僅僅作為聆聽者的治療師，竟呈現完全相同的症狀。此項發現後來在不同族群與照護專業中被多次驗證，並成為今日「慈悲枯竭」概念的重要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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