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又萱 Abby Chao/無論是一廂情願,還是坦然自若,夜晚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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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又萱Abby Chao最新文集《夜晚還年輕》,收錄與短篇小說,透過一如既往洗鍊赤裸的文字,描繪當代夜生活的文化場景,從青春躁動的地下派對、萬籟俱寂的深夜機場、鬼影幢幢的童年片段,寫到虛擬世界的平行宇宙,與夢境與現實的虛實交界。在駕馭黑夜之際,面對紛雜的內心與人世的光怪陸離,該如何尋覓足以安放靈魂之處?

文/趙又萱 Abby Chao

夜晚還年輕

夜貓看夜貓,有時光憑穿著,就能辨認彼此過的是什麼樣的夜生活。

牛仔褲、貓眼線與平底鞋,多半不喜過度鋪張華麗,一個地方只要有知心音樂,有 Happy Hour 平價啤酒,有三五好友,即便空間積滿陳年二手菸味,桌椅坑疤搖晃卻永不汰換,也不計較太多,地方越破爛她越覺得親切。喜歡獨立音樂勝過百大排行,華語金曲和英倫搖滾都琅琅上口,醉意湧上來就四海皆朋友,可以瘋癲玩樂也可以一起抱頭痛哭。半夜三點坐在人行道上最是交心時刻,手裡夾根菸,地上幾罐喝完了的空酒瓶,談天說地,直到天明。

若是見到全黑裝束、未來感金屬、妖艷魚網襪、高腰丁字褲與各種怪奇飾品的組合,推測十之八九是在非主流出沒的常客。這類人善於拼裝各類視覺衝突,鑰匙圈掛的是可愛的 Hello Kitty 吊飾,頭頂梳兩包俏麗的春麗頭,童年至今的偶像是美少女戰士或凡爾賽玫瑰。然而她一個晚上可以抽掉三包香菸,熱愛狂暴的實驗電子音樂,渾身散發致命吸引力,從廁所走出時眼神迷濛,你永遠不知道她實際上在裡面是在拉屎還是拉K。

至於週末夜晚在大安與信義一帶,可以見到極高比例的高跟鞋、水鑽絲綢雪紡與緊身性感洋裝。紅酒香檳柯夢波丹。Lounge Bar 舞廳私人會所。一雙雙腳從計程車門下踩出,無論至今同樣的夜晚已經重複了多少回,每一次依然有社交名媛初次亮相的微小亢奮;那一雙雙腳各自出走,前往夜的不同角落,有的腳步心事重重,有的志在必得。

作家金宇澄在《繁花》裡寫道:「女人的眉毛,是逆,還是順,代表夜裡是熱,還是冷。」只要在夜店廁所鏡子前,匆匆瞥一眼隔壁鏡中女子的底妝是否補過、口紅仍否整齊、下眼睫毛膏是否暈開、髮尾是否沾黏嘔吐物殘餘,便可猜知對方今晚是滿載而歸,是失魂落魄,還是剛剛哭過。

還有一類人,即便活在都市中心,也過得像棲居山海的精靈一族。打開衣櫥,嘩啦啦滾出的是蠟染服飾、沾染線香氣味的寬鬆棉布衣衫、手作風格的自然民俗風小物。這類人能接受的音樂風格極廣,可以從強硬的Techno、迷幻的 Psytrance、莫名其妙的實驗電子、某個名不見經傳老人拉的二胡,一路聽到嬉皮音樂節的空靈手鼓。

有容乃大,什麼都難不倒她。她可以在有溫控的室內舞廳旋轉跳躍,也可以在荒郊野外翩翩起舞。她有時自嗨,有時借用某些人工或自然物質抵達至福至愛,雖然偶有迷失,生命卻總能找到出路。

當然還有許許多多逸出典範之外,在可預期與不可預期的界線間擺盪之人。

成為夜貓,始於對音樂的熱愛。學生時期,一路參加的都是些音樂性社團,國小吉他社、國中管樂隊、高中組樂團,大學玩DJ。每年農曆過年領紅包,隔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央求爸媽帶我去誠品敦南店逛唱片行,那裡有成千上百張專輯唱片,每一張都是全新的探險。紅包預算有限,必須全神貫注精挑細選,而我總是根據對CD封面的好感度與試聽的前幾首歌作為判斷依據。回程路上,小心翼翼把CD放入圓形的隨身聽,戴上耳機,進入個人小世界,反覆聽過一首又一首,好聽不好聽都是自己的選擇,心情無比滿足。

曾經,音樂僅是這麼單純的,一個人的事。買專輯,聽歌,翻歌詞本,把喜歡的歌燒成一張張CD送給好朋友。然而,隨著年紀增長,社交圈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複雜,音樂開始和夜生活掛鉤,喜歡音樂的我,漸漸也愛上了夜生活。

大學時期經營DJ社,那時學校其他社團的社辦,都位在一棟活動大樓內,唯獨DJ社彷彿被發配邊疆般,被安排在大禮堂地下室,一個遠離所有系所與辦公大樓、又小又暗根本是儲藏室的地下空間。

這樣的邊緣位置,卻創造了一種不被管轄的自由自在氛圍。重新粉刷整理後,裝上派對燈、擺好DJ檯,再架起兩個大音箱,就有了地下舞廳的味道。平時社員練DJ接歌刷碟技巧,隔三差五就舉辦派對當作成果發表,新竹一帶沒什麼好玩的夜店,因此每次辦活動,少則十幾人,多則百多人,小小社辦熱鬧不已,人群從裡面溢到外面,暗色浮動的燈光下,曖昧橫生,青春躁動,都藉著音樂與夜色的掩護張牙舞爪。

然後,九○年代出生的我們,一個接一個畢業,進了職場,賺了點錢,開始有預算可以到真正的夜店跑趴。

臺北處處是派對,燈火通明、霓虹燦爛,風吹來一陣陣燃燒年輕與慾望的氣息。信義區有很多酒精喝到飽夜店,適合口袋淺、行頭少,沒酒錢有酒膽的學生族群。只不過這種地方乍聽划算,實際卻相當折磨人──有時光是想喝一杯酒,就得排長長的隊,動輒二、三十分鐘以上,省了錢卻賠了時間與力氣,一晚也沒真的喝到幾杯。半夜三點的分水嶺過後,看對眼的早已一對對離開了,剩下的場子瀰漫著一股求偶焦慮的氣息,灑出的酒水讓地板變得溼滑黏膩,孤男寡女正使出渾身解術最後一搏,而掃地阿姨卻早已目空一切打起掃來。

最常和朋友光顧的,是信義區的Room 18。每每從夜店門口的階梯一格格走下去,聽著音樂越來越大聲,眼前黑暗漸次替換為舞臺雷射閃光,心裡總是小鹿亂撞、怦怦跳動。

很少夜店是一開門,舞池就直接出現在眼前的。多半時候,得走上或走下某個樓梯,推開一扇或兩扇門,通過一關又一關的身分票券查驗,才能像剝開層層外殼一般,抵達夜晚的心臟地帶。模糊卻張狂的人聲笑語,震動全身的電子音樂,尚未揭示卻即將掀開布幕的熱鬧場面,彷彿在耳邊輕聲告訴你,別急,夜晚還年輕。

二○一○年代,臺北的Roxy系列夜店還碩果僅存,和平東路那家是我的最愛。地下室有三個廳,最裡頭的是黑膠室,陳列了古今中外大量唱片,英語華語臺語,隨便翻隨便點。外面兩個廳,一個放流行電子,一個放獨立搖滾。我常在獨立搖滾廳混到深夜打烊才走,DJ檯後方是個看起來好像永遠沒睡飽的中年男子,不修邊幅,不苟言笑,嘴角叼菸,散發一種冷漠厭世的距離感。然而他在混音桌前放了一些紙筆,想要聽什麼歌,只要寫在紙上遞給他,無論多奇怪多偏門和當下氣氛多不搭的歌曲,這位DJ總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巧妙地混音進去。

Roxy不拘小節,收容了各路靈魂,要在這邊搔首弄姿可以,要在舞池裡劈腿拉筋也可以,無人斜眼也無人管束,有菸可抽、有酒可喝、有音樂可聽就天下太平。

沿著和平東路往下走,公館一帶河岸邊,是PIPE Live Music。PIPE舉辦大量電音派對,地點位在橋下,腹地廣大,以前只有零星幾家小攤販,後來卻一夕雨後春筍,多出好幾家戶外酒吧和披薩熱炒;晚上的燈光與河水相映成輝,有人喝酒聊天,有人約會溜狗,非常熱鬧。像這樣有戶外廣場可供消遣的,還有圓山的Maji Square,不到十年前,這裡只有一家叫Triangle的夜店,後來卻百花齊放,一下開了好多家特色酒吧與舞廳,走到哪都是震耳欲聾的電子節拍,人群在店家與店家之間自由穿梭,新歡舊愛眉來眼去,這是一個看人和被看的大型獵豔場。然而對我來說,此處最珍貴的是廣大的戶外休憩區和花博寬闊的草原,有時週末想出門透氣,又不想上夜店傷筋動骨,就和朋友約去Maji,在人間派對的外圍喝酒閒聊廝混,享受週末人潮的熱鬧氣氛。只不過這幾年此區發展太盛,亂象叢生,政府機關先是在整個區域外面圍上了鐵柵欄,進出查驗證件,後又規定店家打烊時間大幅提前,從前那種近乎無政府的嘉年華氣息,或許就要走入歷史。

然而電音愛好者還有很多選擇。Pawnshop、S9、FINAL……出入這些新潮電音場所,有時彷彿走進世界潮流伸展臺,舞客承襲倫敦東京柏林精神,揉合生猛臺灣味道(有時再來點SHEIN網購時尚大雜燴),奇花異卉一朵朵,在迷離黑暗且煙霧瀰漫的舞廳裡埋頭舞動,靈魂在音樂裡出竅,淋淋漓漓大跳一場。清晨時分從昏暗且充滿濁氣的地下巢穴鑽出,灰色的臺北還是那樣空曠安靜,奇裝異服的鼴鼠族作鳥獸散,趁著陽光普照大地以前,躲回各自的巢穴休養生息。

只不過時光流逝的現實,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冒出來打擊。許多過去經常光顧的場所,某一天再去卻赫然發現,怎麼這裡的人看起來都這麼年輕,怎麼好像原本的人全換了一批,從前那些熟識的面孔不知都到哪去了?

《俗女養成記》有句經典臺詞:「二十歲喝醉酒是可愛,四十歲啊是可憐!」趴齡十幾年的我,如今年紀也邁入三十,不禁開始思考,跑趴是否有「合理年齡」的限制?據說在某些國家,年過三十就被歸入「老人」階級,上夜店不是在門口就被拒絕入場,便是被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視為不要臉。

不同的氣氛與消費引來不同的人群,有些場所,的確開始給我一些不合時宜之感,然而在夜店,總會在一群青春面孔當中,見到一兩個雞皮鶴髮、彎腰駝背、衣著樸素的老先生或老太太,兀自在角落熱情舞動。他們旁若無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時開心起來,還會帶動一旁放不開的年輕人一起玩。從前見到這樣的老人,總是讚嘆他們的體力,同齡人在家裡早睡早起、做早操、打精力湯,他們卻在這裡跟著年輕人徹夜狂歡、燃燒生命。不禁思考,究竟是怎樣的人生曲線,讓這些老人「淪落」至此?然而至今偶爾還是跑趴的我,開始慢慢懷疑,自己有一天,會不會也成為這個奇怪族群之一。

但是「怪」有時也是一種幸運或特權,在某些地方,「怪」會引來撻伐羞辱,甚至殺身之禍,但在一個能夠容納異質的所在,「怪」或許會引來側目,卻無人真正能拿你如何,如此,反映的便是一種珍貴的多元與自由。

而有時候,刻意不服老,為的也只不過是對某一個青春版本自己的無限念想。

書名:《夜晚還年輕》
作者:趙又萱
出版社:有鹿文化
出版時間:2025年3月28日

夜晚還年輕。那是夜店人生最令人心動的感受。就像旅行前倒數計時的期待、約會前夕充滿粉紅泡泡的白日夢,又或是一早醒在陽光灑落的嶄新一日。腐敗尚未啟動,來者盡是全新、仍在爬升的上坡,妝還沒花、腳還不痛,心上人正在某處等待,故事仍在進行,各種可能性讓人血液沸騰。

如今偶爾還是光顧夜店,然而二十幾歲那種玩得彷彿沒有明天的生猛幹勁,已經慢慢冷卻。倒不是體力問題,而是心境上的轉變。青澀的夜店人生,追尋的不僅是音樂,也是紛亂夜生活場景掩護下,對於愛情、友情與生活的自我實驗。從前看不清的,漸漸看懂了,於是再也不需要那些爛醉如泥,那些反覆試探,那些誇張矯飾,蜿蜿蜒蜒、東躲西藏地辯證心中問題。

或許,夜店老人的旁若無人之境,也是一種不被物役的體現,掙脫他人的眼光與期待,想跳就跳,想玩就玩,那是與肉體年齡並不絕對相關的鮮活心境。在那個世界裡,無論是一廂情願,還是坦然自若,夜晚永遠年輕。

●本文摘選自出版之《夜晚還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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