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便條紙：「算命」賦予人生、愛情與婚姻不一樣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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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顏訥

小神通說我晚年死得像一頭大象

吾夫從廁所踱步出來以後，便悶悶不樂把自己折進沙發裡，半天不說一句話，實在不像他平日如廁後從不吝於向我鋪張暢快的臉色。基於一個生活伴侶好像該五感共構的道義，我還是盡力前後左右蹭到他願意吐實為止。誰知道，他剛開口我便後悔，有些話題實在就該讓它深埋地底，我何必熱心招喚它們出土。

吾夫不講已矣，一開口，抱怨就滾滾而出和沙漠金字塔裡的死亡大軍一樣凶猛。江湖行走到這個歲數，我早該想到，有時你勤勤懇懇去摩拳擦掌，最後彈出來的東西不盡如人意還不打緊，最難辦的，是塞不回去。

這時候只能勉勵自己幾句：了不起，負責！畢竟是自找的，然後牙一咬，勤勤懇懇去軟化。

「好啊你說，這張紙從哪來的？為什麼要詛咒我七十二歲就死掉蛤？你那麼希望我早死嗎？看你怎麼狡辯啊！」吾夫手裡攥著一張揉皺的黃色便條紙審問我，說是在廁所角落撿到的。

喔幹，該怎麼解釋呢？這根本是史上最簡單的抓猴。不幸的是，吾夫手上的便條紙，明明白白就是我幾年前與小神通命運交合的殘留物，是生是死，一條一條都清楚寫在那裡了，無從抵賴。

30.七十二歲老公死掉。

31.活過八十五歲，終於做自己，享受一個自由的晚年。要先跟子孫說好死到臨頭萬萬不可急救。一經急救，你必成要死不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廢物。

吾夫不知為何以一種參加大中華美學朗誦比賽之敞亮儀態，鏗鏘辨識出紙條上的潦草字跡，好像他越字正腔圓，我就越該自覺歪斜。雖說興師問罪的場面從小到大誰沒經歷過幾次，也都儲備個一招半式來頂嘴。但最怕的，還是被別人以自己的話甩巴掌，甩得啪啪作響。能怎麼辦呢，話是自己說的，開始錯了，結局總不能全盤皆輸，只能額手稱慶，把巴掌拍得像鼓掌了。

那時真是怨死了當初陪我算命的朋友。雖然應該稱許他發揮了一個好算友的功能。速寫能力之拔尖，所有細節轉折分毫不差都給記上了。儘管我每次算完命，回想剛剛曬被子一樣被整張抖開的一生，多半只剩考前重點整理，沒有畫螢光筆的部分忘得乾淨。

只是小神通不一樣。

小神通的算法缺乏警句，稍嫌囉唆，近似小學生寫聯絡簿時敷衍老師的流水帳。明明說了一大堆使人法喜充滿，或者威嚇恫嚇的預言，但仔細想想怎麼好像什麼都沒說，很難斷句，也不便引用。那倒也是一種具有外交才幹的語言策略（而且還不能錄音得全憑記憶，日後要拿證去問罪就難了）。

因此，走出他的算命室，通常都不免惶惑，我是誰我在哪剛剛在幹嘛。

幸好，多年周旋在各門各派之間，命運花蝴蝶如我，吃癟經驗多了，就知道欲善其事先利其器多重要。

求不同的神問不同的卜，當然要帶不同工具，與，工具人。

若說念博士班給人生帶來什麼有用的啟示，那就是行前研究搜羅得越詳細，就越不容易做白工。去找小神通之前，網路上早有不少先烈們熱心提醒，大師說話囫圇吞棗，吞下去的音比吐出來的多，命運花栗鼠一樣，越靠近關節處的機密，他就越往臉頰裡藏。所以，若要找小神通算命，最好攜帶一位信得過又機靈的友伴同行。

最好信得過是因為，江湖上人稱小神通為小烏鴉，他不像一般算命師，有怕傷人心的仁慈也好，有討好顧客的機巧也罷，總揀好話起來講，說到不中聽處就掩嘴繞路走。

小烏鴉沒在怕，他一開口句句都能從你想不到的軟肋戳下去，以至於聽他報信，就像拿解碼棒清掃馬賽克那般刺激。

不想在朋友面前曝光出糗，不想讓人把命運股溝的爛瘡偷渡出去當茶餘談資，那就得審慎評估與同行友人的交情了。這既是人品考驗，也是有備無患。因為走出小烏鴉算命室的前輩們，莫不是浩劫餘生，雙膝發軟，為避免跌得太難看，總還需要一雙耐心的手接住自己。

必須機靈又是因為，聽說小神通算命的路數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一坐下來，不囉唆，生辰趕緊報上，吞吞吐吐的話，小神通便面露不耐。但生辰報上了，他又一臉與世無爭，彷彿胸無數字懶於加減，且不曾拿出紙筆比畫一番。所以肯定不是在內心暗算八字，亦非斗數排盤。接著，小神通要人遞掌伸爪，他首先略觀掌型，再閉眼微微撫娑掌紋，望聞問切，比老中醫的手感還精緻，但又比摸骨神算掌心交合如同熱戀要再潦草些。

略略知悉掌紋走向之後，精彩的單口相聲就正式開演了。

從你出生到死亡這些年將幹未幹的種種好事壞事，小神通一歲一歲，唏哩呼嚕報給你聽。那個報法是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訊息流量是水龍頭還是沖馬桶隨他調節，總之不會因為你來不及記他就願意緩下來等你。但是，別忘了小神通又名小烏鴉，報命的衝擊力少見大珠小珠落玉盤，多是彗星撞地球。災難撲面的時候，通常人只能本能地目瞪口呆，哪還顧得上低頭素描末日。就是此時，你會慶幸身旁友人能以老練祕書之冷靜，替你盡數手抄下來，供你來日仆街時說，唉呀，我確實用千金買了一聲早知道。

吾夫像念死亡筆記本一樣，念出來的三十條與三十一條，正是小神通單口相聲的謝幕詞。

大概是前頭下手太重，見我臨尾已是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戚戚，小神通突然像是要安慰我一樣，報完老公死訊之後，反覆解釋，我晚年獨活是為了留下來享福。前面的感情債還完了，久違的單身如久旱甘霖，臨老還能馳騁草叢十三年，終於為自己活一遭，那還不叫快活嗎？小神通也不要我答，自顧自往下說，不過，最重要的一點，你死也最好是一個人安靜死，比較清幽啦，不然吼，子孫捨不得你，插管下去，就整組壞了了，直接變成植物人再躺五年，神仙都救不了你囉。

友人遠比預期更詳盡地替我記錄下來。約莫是要提醒老年的我，毋忘初心。人到八十五，最好像一頭老年大象，走到無人跡之他方，自己去死。想想，這種高度自覺的死法，乍看孤獨，實則優雅乾淨。不必麻煩子孫圍在病房外聲勢浩大地去開一場要救不救的辯論賽。也不必躺在冰櫃裡被畫成一根五顏六色的冰棒供人參觀。

不過，突然得知自己七十二歲就要先走一步，而且還是走一大步的吾夫，顯然還沒活夠。心有不甘，當然沒心思替我晚年的自在清幽開心。他更關注為什麼我沒有在喪偶以後要死要活？

他指著第三十一條，開始文本細讀。

「什麼叫做終於做自己，用『終於』是什麼意思？」

「『享受』自由自在的晚年這裡確定沒有用錯詞嗎？」

「好啊！難道我活著讓你受罪，讓你不自由不自在了嗎？」

看著眼前男子這樣字斟句酌地計較，來回校訂他的死期與我的餘生，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戚戚的樣子，我突然有點懂小烏鴉為什麼臨了蛤蜊吐沙一樣，吐出星點仁慈了。

其實，命數被說出來之前，就大勢底定，有點慘再多點綠的人生，最多也只能想辦法把那個綠修剪得清爽些，讓那個慘能慘出一種景觀。

一個算命師再怎麼修煉，多是把自己煉成一條宇宙的通道，鬼神的人間總機台，轉達多於決策。那些匯款就保證改運的神仙們，我實難全心相信。小神通派別雜蕪，因而業界傳說他法力都靠滴血養小鬼來。

（確實也飛天遁地替我把命如數運過來了。）

（再想想他身後那密密一排待領衣物後不知道藏了什麼，誰會找他乾洗衣服。）

只是老公要死不活這種事他同樣束手無策，而我還有十三年要慢慢跟這個世界磨，怎麼辦呢？再神通也就是兩手一攤：「自己的長照自己罩。」

過了四十年，只有一個廠商標案的共構人生，七十二歲還能重建成另一種不沾黏的單軌活法，想來也不能算是晚景淒涼。但如果拿自己氣長去安慰人氣短，聽起來未免有點得了便宜還賣乖（即使年年都有末日預告氣長只是死得壯麗些也未必有好處）。什麼親密關係要泯除競爭心，自己失敗了要笑對伴侶的勝利，道理說著好聽，做起來有多壓抑。含淚祝福這種故作優雅的演出，到底是讓衰人好過還是讓福星舒坦，誰也說不清。

事實上，有多少苦苦去問事的人，心頭真的揣上什麼過不去的大事呢？

像我這樣無事生非，喉頭卡著一點小刺就哭天搶地，怎麼辦大師快來人工呼吸喔的人他肯定見多。算命的職業傷害，除了偶爾必須向神交換器官或伴侶之外，更嚴重的怕是情緒勞動，經常還有創作瓶頸。

畢竟故事框架不是自己搭的，作為神的影子寫手，也只能想方設法節外生枝，偷偷抽換形容詞，加油添醋劑量算好，才不偏離航道。他最好把悲劇說得圓融一些，又在喜劇裡設點障礙讓角色不忘形。總之，不要小看命運企業家的社會責任，把命說得太好了，人會就地躺下。把命說得太壞了，人還是就地躺下。但如果越來越多人躺下，那還站著的人大約也不用算了，就知道他有夠歹命。

你看，要避免人類集體躺成一片末日光景，算命師把人命說得恰如其分的功力，得有多精巧。

我到底相信自己命不算頂壞。比如說，吾夫撿到的這張便條紙上，恰好是上一張紙寫到盡頭，換一張新的就明列死期兩條而已。他若是看見前頭一字排開的二十九條，陽壽再輕鬆折個十年不是問題。

幾年前，我與友人循線走進小神通在鬧區執業的窄弄內，一抬眼，算命室招牌竟掛著XX專業洗衣。一時心慌意亂，預先備好的問題瞬間垮掉幾成。以至於推門進了洗衣店，目擊小神通就端坐在一片衣服海中侃侃而談，把人臉當衣服洗，把人心當衣服燙，肩上還有一隻長毛老貓陰沉沉瞪著你的詭異景色，心中只剩慘澹經營的白卷一張。

幸好在我抽號碼牌之前（是的就是像到銀行辦事一樣抽號碼牌候位），小神通已經喊了一名中年大叔先行刮鱗處理。

小小的洗衣店沒有隔間，算客們魚貫靠牆排排坐下，舞台中央展示著小神通替大叔把脈問診的全景。他聲量之有穿透力，絲毫沒有藏私的打算，整間店的人都屏息聽命。

「你有什麼問題想問？」

大叔報完生辰後，神色緊張，不知所以然，顯然讓小神通失去耐心。好你沒問題我就直接講了，張先生你前半生工作運感情運不過不失，真正講起來最大的問題是你其實姓陳不姓張，然後你會在四十七歲才發現這個天大的祕密，從此家破人亡。我們看不見大叔的臉，但整間店的算客，好像都能聽到他後腦勺正在嗶嗶剝剝燃燒。小神通丟下重磅炸彈後，就離水蚌殼一樣閉嘴不言。我和友人忙著從他剛剛報上的生辰推算，啊，原來，大叔今年不就恰好四十七嗎？

張先生（此刻或是陳先生）沉默起身，背對著算客們，彷彿在努力清洗表情。幾分鐘後，才又倏然轉身大步推門而出。我們只聽到他對著手機尖叫：「媽你到底……」餘下張媽媽與隔壁老陳的愛恨情仇，在玻璃門關上後就無福收聽了。

才剛剛目睹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的身世之謎，接著小神通就喊我的名字。

承蒙張先生用血淚種下的樹，我與友人提頭上陣，一坐下迅速報完生辰，不等小神通開金口，我便吐實。

「神通不好意思想請教，明年我會結婚嗎？因為之前──」

小神通一個眼神截斷我的話頭，微微翻弄手掌後，閉上眼睛娓娓道來。

顏小姐你去年不會結婚是因為有親人過世要等對年。明年要辦婚禮是沒問題的。不過這幾年命裡劫煞不會輕易化解，要結婚可以，只是還是要有兩個人死才能擋煞。幸好你將來會流產你的小孩已經先抵上一條命，另一條命就是你的家族長輩。至於要怎麼化解也不難，你去廟裡替長輩點光明燈迴向他們就會逃過一劫，到時老天自然會選另一條命去抵。

如果這是一個實境秀，有機器貼身錄影的話，我下巴黏在鎖骨上的痴呆表情，一定能刺激不少收視率。小神通眼皮連掀都沒掀一下，又唏哩呼嚕開始播報人生大事記，語速快到好像透過他嘴巴說話的是另有其人……

三十二歲你跟你老公有一個人會外遇，能不能度過是關鍵。

三十七歲到澎湖買樂透彩一定中大獎。

四十三歲你會跟小狼狗好在一起。

四十六歲小狼狗跟你分手還會騙你一大筆錢。

五十歲老公跟小三被你抓姦在床……

事實上，小神通說到這裡，我整顆腦袋已經轟轟作響。友人低頭刷刷地記錄些什麼？整間店張得大大的耳朵們又聽到哪些？接下來小神通又說了什麼？我已經管不了了。恍恍惚惚從椅子上飄起來，看見小神通肩上那隻老貓，藏在毛裡的嘴對我笑。不對，貓怎麼會笑，應該是我被嚇癱了看到幻影，畢竟連怎麼離開洗衣店都毫無意識。

不過恍惚之間，我看到了小神通身後那一排待領衣物的縫隙間，藏著一方小小的閃著微火的祭壇。（是啊，究竟是誰會真的拿衣服給小神通乾洗呢？）

出了陰涼的巷口，正午烈日曬得我天靈蓋發燙，這才終於清醒過來。一回神，竟然連自己最開始問了什麼問題都沒有印象，只記得關上玻璃門前聽到後來的阿伯扯開嗓門問：「大師你幫我算算這次王金平會不會當選總統。」

所以，我是誰我在哪我剛剛到底問了什麼？

「喔你一開始問的是明年會不會結婚啊。」

接過友人替我速寫的生死簿，潦草的字跡上好多死，好多外遇。最開始掛在心上的問題還有重要性可言嗎？看起來真的是蠢極了。就像看偵探小說不小心先翻到了結局，我對愛對婚姻還有的一點憧憬與好奇在那一刻開始，也在那一刻結束。

與小神通短暫交手之後，那幾張便條紙被我塞進大衣口袋裡，再沒有拿出來回顧過，恨得簡直一條都不想記得。不過，暗暗地，一返家我還是把家中長輩的名字列出來，到廟裡替他們點上光明燈，祈願我的婚禮與所有人的生命皆能相安無事。

隔年，我結婚了，只是喜宴桌上空了一個座位，多了一雙碗筷。

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當初點光明燈沒有漏掉那位家人就好了。他與我的小孩拿命，究竟替我換來了什麼呢？總是被罪咎感重重掛在頸上的我，從此在關係裡太常卯足勁全力以赴，又太常癱倒在地放棄掙扎。站站躺躺，末日還沒來，也不確定是我還是吾夫比較歹命。

三十二歲那一年，我戰戰兢兢，戒慎恐懼。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恐懼裡，我竟然還有一點點，一點點，近似新生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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