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詩萍/我們一家人,是我父親人生的紀念勛章!
文/蔡詩萍
談金門八二三炮戰時,我用了一張父親身著軍裝的年輕照片。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高階軍官,始終是個大兵。但很多臉書朋友上來按他的讚,他應該很高興吧!
我不妨再多說一些關於他,關於他與我母親的戀愛故事。
這是一捲大時代的浪潮,促成一對平凡男女的戀情,然後,才有一家六口的組成。然後,再有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們的陸續加入。還稱不上是一個大家族,然而,卻是一組台灣移民史的小注腳、大連結。
從照片上看,我父親極為年輕,可以說得上英挺。(我必須這麼講,因為大家都說我像他!)照片上方,有我父親手寫的日期。但翻拍時,被切割到了。若依照字型推測,以及還原時間來看,應該是民國四十六年一月四日。
我還沒出生。
我猜,差不多他要遇見我母親了,因為我是四十七年三月出生的。
我年輕時,常聽我父親的袍澤老友們調侃他,遇見我母親時,兩人一見鍾情,奮不顧身,打得火熱。
我母親很年輕就出來工作。
在文具店當店員,父親「裝文青」,常藉口幫部隊買文具,做海報,去店裡搭訕我母親。
一介大兵,也沒錢,也沒像樣的衣服,除了軍服。
一位伯伯常這樣描述:
你老爸啊,常常在前一晚,把軍服壓在床墊下,代替熨斗,把衣服壓一整晚。隔天,穿著整齊的軍服,抽空去營區外「把妹」,就是「把我媽」啦!
說也奇怪,那伯伯說,這麼多軍人(包括軍官)去你媽媽那店裡晃,你媽媽就是看上你爸爸! 一個窮大兵,什麼都沒有。
以前逢年過節,那些叔叔伯伯來家裡吃飯,酒酣耳熱,聊到這些往事,我爸當時精神好,還愛插上一句「因為我帥啊~」只見我老媽笑咪咪的,要那些袍澤們多吃菜多喝酒。
我年紀還小時,也只是當成好玩的事聽聽,哪個人的爸媽不曾有一段戀情,不然怎麼會有一個家庭的出現呢?
但年歲愈大,父母親也愈來愈老了。才發現,跟我們講這些往事的叔叔伯伯們,竟然逐漸凋零了。
如果用開同學會當例子,就很像你活得愈久,每年都去參加同學會的話,你會發現一張記憶中的小學同學班次座位表,漸漸的空了很多位子。以前同學會,大嗓門的班長,沒來了。以前,帶你去釣魚,偷挖番薯的小趙,沒來了。以前,你上學時,總要故意繞到她家門口看看有沒有機會一塊並肩而行的小如,沒來了……。
就這樣,終於有一天,你攙扶著父親,在參加完幾乎是他最後一位袍澤的葬禮後,你突然發現,沒人可以在你面前,再重複那些你父親如何遇上你母親的細碎往事了。
啊!你突然,你突然也就感傷起你父親的寂寞了。
他連最後一位調侃他當年如何溜出營門,去找我母親搭訕的好友也凋零了。
他很多袍澤多半未婚,所以把我們家當過年過節的聚會所。很多父親母親的交往故事,我是在他們的調笑言談中,聽下,而後記下的。
他的一些袍澤,最後是步隨我父親毅然決然娶了台灣姑娘,而後也在這塊土地上落地生根的。
我在成長過程中,陸續認識了這些「芋頭番薯」結合下的第二代。有時,大家聚會,老的,少的,分兩桌,三桌,各自聊著。我相對尷尬。因為父親結婚更早,我出生也早,往往比他的袍澤小孩要大上十幾歲。
父親因為決心結婚,娶客家妹,因而也喪失了被他長官要送去官校進修的機會。
八二三炮戰為何對他這麼記憶深切?
因為,我在那,我母親在那。
因為,他抱著我,躲炮彈,摔進壕溝裡,留下眉宇間一道疤痕。
因為,他的長官,在那次炮擊,殉職了,他知道一直照顧他的長輩永遠不在了。
因為,炮戰稍稍停歇後,他毅然決然,申請轉到後勤單位,決心以家為重了。
多年後,他的袍澤在我們家喝多了,官拜中校上校的,仍單身未婚的,常常會在酒入愁腸,化作思鄉淚的同時,拍拍我肩膀,摸摸我弟弟的頭,感嘆地說:「還是你好啊~老蔡,你看你們一家人,多好啊~多好啊~」
我老爸帶著酒意,傻乎乎地笑著。
那是一種生命難以言喻的複雜感受。
他始終是一個大兵。
但,有了自己的家,在台灣。
有了四個幾乎吃垮他的小孩。
有了與他同甘共苦的客家老婆。
而後,他又有了兩個媳婦,一個女婿,三個孫子孫女。
在他的袍澤兄弟陸續離開這個,走過他們流離的青春,顛沛的生命付出的土地後,他繼續以老邁而堅毅的意志力,挺進他的人生。
我們這一家,是他人生的紀念勛章!
他值得的。
●本文節選自有鹿文化出版之《我父親。那麼老派,這麼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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