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淞《給川川的札記》:〈九月的札記〉秋雨夜來的呢喃……

《給川川的札記》〈九月的札記〉(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給川川的札記》〈九月的札記〉(圖/聯合文學出版社提供)

文/

〈九月的札記〉

川川,古來的星空,多少人凝望過……

〈重縫一行針線〉

川川,你知道的,有幾件母親親手縫就的唐衫,是我的珍寶。其中一件薄棉夏衫因為經常穿著,襟口綻脫了線。

我想:如母親在世,定早把它補綴一新了。面對衣襟散裂、裡布翻出的唐衫,我心裡覺得異常惋惜。

一日。我找來針線,決心自己動手縫補。

生手生腳的引線穿針、結妥線頭。幾費躊躇,我才勇敢的下了第一針。

川川,臨窗光線下,我驚訝發現:多年前的舊線雖已散斷,針腳痕跡卻歷歷如新—何等細密、勻整!

我沿母親針行痕跡,捉摸手工訣竅,縫下了第二針、第三針、第四針──

要輕。不能急躁。針尖戳進柔薄棉布夾層,反手拉線力道必須要平均,以免布層拉出明顯縐紋……

川川,是在遠離人車喧譁、一個靜謐的假日午後,我全神貫注的縫補舊衣。縫著,縫著,眼前宛然浮現了母親的姿影。

手持未完成的唐衫,眼望窗外……母親,在望著些什麼呢?

舊世界的秩序在戰火、動盪中崩潰,新時代未可捉摸。家庭、丈夫、子女是她全心全意要保有的,然而,即便她把臂膀伸到盡可能的長,又能全然擁抱而不使離散嗎?

……扶一扶鼻梁上的老花眼鏡,把視線由光影變幻的窗外風景收回,母親低下斑白頭顱,輕柔的一針一線,她耐心而平和的繼續縫唐衫……

針腳混和了時間流逝,由細密的點,發展成均勻的線。我恍然由母親恆常憂悒的容顏,看到隱約微笑閃過……這微笑,一點也沒有驚擾及世界,被母親祕密縫進一領夏布唐衫裡去了。

川川,我開始明白……

就像我曾手臨王羲之的行書,從中領略筆法曲折靈動的美,忽覺自己明白了王羲之。又如我逐日抄讀老子章句,感受到千年前大隱於市的智者,居然會跨越時空,對我諄諄附耳,述說天地奧理,這是何等恩寵……

川川,一切樣式的文化傳承中,我們不都也感受到那份同樣的、隱祕的微笑?

川川,如果不出於此,不會留下一行詩,畫家不必留下一張畫,而音樂家又何必把任何一個音符記錄下來?

重縫過母親留下的一行針線,我明白了:即使是面對人世缺憾的必然,生命仍擁有足夠憑藉,活著、並把追求圓滿的希望傳遞下去……宇宙間至大的神祕,可以歸結為小小的一個字。這一切,川川,無非是出之於—愛……

穿上補綴好的夏布唐衫,我走向秋陽暖暖的大街。

〈與星空交會〉

「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川川,當我在詩集中讀到李白這首名叫〈題峰頂寺〉的詩,文後附有小小一段註記:

「蘄州黃梅縣峰頂寺,在水中央,環伏萬山,人跡所罕到。會阜為令時,因事登其上,見梁間一粉板,塵暗粉落,拂滌視之,乃謫仙詩夜宿峰頂寺云云。」

初讀及此詩及其被發現的經過,我有一種欲淚的感動,彷彿自己就站立在古蘄州的一片山巒間,面對夜空中的萬點繁星……

生命所能感受到最大的驚奇,應是宇宙無邊際的深邃,以及人內在與其相對映照的心靈吧。當我們偶爾從人世啼笑得失的糾葛中抬起頭來,真正面對蒼穹無垠,除了驚訝和沉默,還有什麼表達的可能性呢?

川川,假如你曾有在山嶺、海邊孤獨觀星的經驗,你應體會得到:這份感動,遠遠超出人類日常習用的感性和理性的範圍以外。連愛因斯坦也知道:除了「神

祕」這個字眼,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古來的星空,多少人凝望過:

如果是老子,該說它的本體是「道」。

如果是行走在曠野的基督,不能不感覺到天父的聖靈充滿。

如果是默坐在菩提樹下的釋迦,萬點繁星的升起和殞落,正也是「緣起性空」的最大啟證吧!?

至於我們嗜酒、平日披髮狂歌的詩人李白,在唐朝的某個夜晚,獨宿於山頂寺廟,又一度,人類傑出的心靈與燦爛的星空邂逅了……

星空如此遙遠,又像伸手可及。

星空如此靜默,又像撒布著芬芳話語。

因為是詩人,李白不得不在廟中找到一片粉板,寫下他的詩句。因為深深瞭解:神祕經驗的不可言說性。李白又虔敬的把詩句藏入寺廟梁柱間,任歲月侵蝕、

灰粉沉埋了……

川川,詩句可以沉埋又發現,哲理可以發現再沉埋……儘管人世顛倒反覆,而星空猶在。

川川,何時讓我們遠離吵嚷糾葛的都市,以木質純淨的心靈,去探望不受汙染的燦爛星空?

〈金言〉

D君終於要離開舊職,決心不計一切,闖天下去了。離職前的聚餐中,D君因酒酡紅了臉,向我要求贈言。

熟悉D天真、易受挫傷的詩人之心,我竟忍不住說:「往後,自己得多小心啊!」

席中有人噗哧笑了起來,是笑我的老氣橫秋吧!我把「水深波浪闊,勿使蛟龍得」的哀感收拾起來,腦中分明浮現了作家沈從文的話──短短幾句人生贈言,我將它鄭重轉述給D君:

「第一、跌跤了,要自己爬起來,莫流連在跌跤的地方。第二、一定要不斷工作。第三、絕不要因挫折而恨人,要愛人。」

D君的臉嚴肅了下來。話語太單純而無修飾了,像《論語》中的某些篇章,像基督的登山寶訓……

這是沈從文在大陸文革時,遭受下放,住茅棚、鬧胃病,仍孜孜不倦進行中國服飾史研究期間,寫給另一位下放親人的短箋。

語言能簡單至此,倒也使人吃驚吧!其中,自藏有中國人洞達世情的智慧。

「沈從文的贈言說完了,我再補充兩句,」我有點期期艾艾的說:「關於『愛人』一點,當然是不錯的。但要注意的是──『愛人如愛己』,絕不能因愛人過多,反倒輕賤了自己……輕賤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愛人的……在古印度的說法裡:『別人』其實就是『自己』……一切愛的祕密,盡在其中……我說得明白嗎?」

曲折而兜圈子,關於愛的解釋,使D君明亮的笑了,反問說:「這些,你都做到了?」

「即使是鸚鵡也能學說人話……從會說、到能做,其間並沒有畫上一定的等號啊!」我說:「每一回重新跌倒,每一回更深切的重新領受這些道理罷了!」

川川,記錄這段對話的同時,我也把自己覺得珍貴的幾句話交給你了。

人生不免躓跌。川川,到時候,希望你能記起……

〈秋日之心〉

燥熱的日子裡,盼望秋涼。

「一雨成秋」,果然秋涼了。

然而這雨,川川,竟是如此纏綿、邋裡邋遢的秋雨。它不但混淆了亮烈的白晝,也使黃昏來得分外早,黑夜顯得特別黑。

川川, 許久沒有前去探望新店溪, 想來, 雨中的水並不能有秋日應有的澄清……我的心憂愁。

川川,人生也有秋天……

「春華秋實」,從外表的循替現象,難以洞察生命內在掙扎的艱苦歷程。

川川,到了秋天,有了「秋日之心」,我們就比較能懂了。

無論懂或不懂,「春華秋實」仍是自然的金律。

川川,我衷心盼望自己人生的結實。

那怕只是一枚小小的、酸澀的橄欖……

書名:《給川川的札記》 作者:奚淞 出版社:聯合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6月17日

為盆栽澆水,盆中忽地蹦出一個小生命—有褐色斑紋的樹蛙。牠以足掌攀附在懸空的陽台花架鐵管上。

我屏住一口氣,怕牠翻身跌落,便是三樓以下的水泥地……

川川,這不期躍出的小生命,打斷了我的情緒低潮和獨語喃喃。方才澆花時,我腦海正盤桓著詩人艾略特在〈岩石〉中的詩句:

「吾人在生活中喪失的生命,於今安在?

吾人在知識中喪失的智慧,於今安在?……」

然而,樹蛙愣愣的,以清亮的眼側首望我,彷彿在說:「空想無益,你要把我怎麼辦?」

我趕忙轉身找出一個大號塑膠袋,從花架下兜住,然後,小心的誘引樹蛙順利的躍入「安全網」。

川川,我緊張的把這突跳的小生命摟在胸前,一口氣衝下三樓公寓,到花圃綠樹間把樹蛙給放了。

川川,小樹蛙蹦跳消失在秋天的草叢裡……

關於生命、關於智慧、關於詩人艾略特嚴肅而苦澀的對現代人的質問……改天再想吧

●本文摘自 出版之《給川川的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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