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回家

聯合報 洪芳怡

我始終不喜歡過年。

幼時春節年味濃重,從辦年貨、回老家、團圓飯、壓歲錢、守歲、炮竹,到穿新衣、拜年、走春,一家大小忙碌又雀躍。畢竟有美食、有假期,可以與親戚朋友歡聚,孩子有玩伴,有壓歲錢,可以連續多天不用做功課,人人不亦樂乎。

在一片興奮的氣氛裡,我總是意興闌珊,顯得不近人情。

童年尚未到尾聲,我已經隱約看出,愈服膺這個社會的遊戲規則,愈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在過年的餐桌上對人指指點點。要是沒錢沒勢,只要臉皮夠厚,一樣可以理直氣壯地把窺探當關心,把評斷當問候。我早早就認清,自己卡不進標準的好孩子模板,無法按時交出升學、畢業、求職、結婚、生子的成績單,是過年,讓我首次意識到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

多年後回看,那些在相館正襟危坐拍的紀念照、出遊的風景照、年夜飯的大合照,看起來都是和樂融融,言笑晏晏。但微笑可以排練,好話可以預習,眼見從來不能為憑。年紀漸長,我漸漸長出旁觀者的眼睛,局外者的耳朵。從年少到婚後,年夜飯地點換了又換,年愈來愈難過,大半時間我都捧著一本書坐在人群邊緣;既然我無法脫身,那就靜靜地觀察,聆聽,感受。

餐桌上大魚大肉,酒酣耳熱,最宜交流近況。我聽著對話,成績好的、賺錢多的誇口炫耀,語氣篤定而得意,迫不及待昭告天下。我聽著挪動椅子的聲音,男人坐著等待女人端上一道一道好菜,長輩等待媳婦加飯倒酒,幼兒等待媽媽姊姊哄抱餵食,起身服事的都是女人,最晚上桌、最早下桌的也都是女人。

我聽見餐具大剌剌的磕磕碰碰,也聽見人心靜悄悄的磕磕碰碰。有人狼吞虎嚥,有人好整以暇,有人說教嘮叨迂迴刺探,有人嗯嗯啊啊顧左右而言他。有人開心大笑,有人強顏歡笑,有人高談闊論,有人坐立難安。若是哪一年,我能全身而退,沒有成為標靶,我真心謝天謝地,這一年應該會風調雨順。

理智上我明白,不管混得再好,自己打造的日常生活再愉快,一旦被擺上檯面用放大鏡檢視,照樣免不了指指點點,不可能盡如他人意。我也理解,家族長輩與四處開枝散葉的原生家庭成員一年才見一次,相處時光何其珍貴。問題在於,年復一年,我聽見水面下波濤洶湧,人們帶著心結,戴著面具,上飯桌如上戰場,不痛不癢的話題最安全,以攻為守最明智。過年的意義窄化為勒令團聚的強制手段,社會化的過程就是勉強自己行禮如儀,在明槍暗箭中習得生存技能。

當我發現,患有過年恐慌症的人在我身邊比比皆是,我鬆了好大一口氣,卻也使我哀傷。過年不但不是歡聚,還是最苦的差事,來時扛著一年份的疲倦,然後連本帶利的把怨嗟憤慨不滿背回去,明年再續,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離。就這樣,舊傷未癒,新傷逐年累積,家人的關懷讓人嘗起來五味雜陳,彼此距離愈來愈遠,只有在拍照時會記得臉貼著臉,一片祥和。

多麼遺憾啊,出於人性的脆弱,我們太容易就模糊了焦點。過年的意義究竟是讓餐桌熱鬧,菜色豪華,合照幸福,還是再次提醒家是溫暖的避風港,踏進來的人都被歡迎?心底深處,我們都真心期望,能擁有一個熟悉的地方,沒有人需要在這裡武裝,沒有人作勢攻擊,沒有人需要保護自己,每個人都能把緊繃的肩膀放下,好好說話,好好傾聽。

其實,最恐懼回家的人,最渴望回家。

洪芳怡

洪芳怡,歷史錄音與流行音樂文化研究者,支持性別平權的Vegan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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