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傑/甜蜜的異國花豆

聯合報 李志傑

初春天氣依然冷峻得難以忍受。泥濘草地上仍留著殘雪,大部分已融成溪裡豐沛的水流。原先莊嚴修道的地方,如今已是嚴謹的書院。十分相似的灰石建築,一不留神在層層疊疊花牆與迴廊間就不知轉到哪了。

過道上已空無一人,推開鑲著橙黃玻璃的雙扉木門,迎面是一股暖烘烘食物的香氣。馬賽克紅地磚上,排著一列列深咖啡色長條餐桌。室內安安靜靜沒想像的喧囂。短短精緻的不鏽鋼供餐區,幾樣當日固定的菜色冒著誘人的熱煙。

有個廚娘開朗笑著在餐檯後愉快分送著食物。大咧咧的個性給人一種無法抗拒的親切。整潔的白頭巾露著一縷絨線頭兒似的瀏海,圍裙下豐碩的胸脯更突顯了她綽約的身材。

她瞇細起眼、微笑的揚起單眉,那模樣像是從未見過東方人似的。她示意我跨前,還沒開口,一瓢食物已舀進托盤上的湯盤。我詫異看著盤裡的大紅豆,那不是該吃甜的嗎?見我沒回應於是又加了第二瓢,我呆呆望著盤裡其他配料,遲疑間第三瓢又來了,眼看湯汁就滿了出來。轉身時任誰都看得出,那一臉的笑意分明是帶著一絲調皮。接著就見有個像走鋼索的小丑,端著湯盤艱難往前挪著步子。同桌有的一起、或單獨,個個正襟危坐誰也不看誰。我選好位子、外套攤在腿上,面對熟悉卻又陌生的菜肴,已別無選擇。不過最後看小丑拿麵包將盤底抹得乾乾淨淨,就不難想像其中的滋味了。

從那時起我知道該扮起笑臉、儘量找話題聊天討她歡心,我深信這種朋友非常重要。一天我試著告訴她東方紅豆是吃甜的,她卻毫不猶豫笑著說那肯定沒她的好吃。對我而言她就是個食堂裡沒心眼的傻大姐。那時我和白人同學只有泛泛之交,沒什麼特別往來。然而跟她我卻快速的融入了異國生活,認識西方飲食禮儀,也知道許多書本學不到的俚語和俗諺。對她經常的關懷與小惠,讓我對自己起初的心態感到有些羞愧。

有一天我開玩笑拉著緊緊的褲腰和她抱怨說吃得太營養,害得褲子都不能穿了。她停了下來,舉起一手過頭彎成弧形、另一手叉腰手背靠臀,眼神散發著熱情,開朗唱了一聲ole、隨即像個舞者般,美美轉了一圈,彷彿發現自己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

那是一道很普通的家常菜,燉有洋蔥豬血腸、醃成紅通通的排骨、一小塊金黃三層肉。主角是肉塊間吸飽肉汁綿密的紅豆。瀰漫的香氣與盤裡繽紛的暖系色塊,美得讓人不知該從哪下手。在這浪漫的國度,到處都能見到充滿藝術的驚喜。

時間超乎想像的快速流逝,新鮮人的記憶隨著離開逐漸淡了。那個舒適怡人的傍晚,盞盞金黃光暈突然在暮色中亮起。有個標致的女人從舞蹈教室出來,跨上機車在我眼前揚長而去,忽地騎士又繞了回來。她神采奕奕脫下安全帽,微笑朝我伸出手臂。猶豫中她已熱情摟住了我脖子,接著是一個綿綿密密的擁抱。望著那熟悉如絨線頭兒似的瀏海,頓時一股回憶的熱流像那溢出的紅豆湯汁,一圈圈在我心底流淌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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