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文(節錄)

男孩溺水了。
在這最後關頭,奪走他性命的不是海水,而是寒意。無論他多努力掙扎要浮上水面,寒意卻抽乾體內的所有精力,迫使肌肉痛苦收縮、失去作用。他年輕力壯,將滿十七歲,但寒冬的浪濤一波波向他襲來,每波浪潮似乎都比前浪更猛。海浪拍得他暈頭轉向,將他翻轉傾覆,害他越來越往下沉。儘管他抓住幾秒鐘驚駭地破浪而出、喘了幾口氣,可是身子抖得厲害,吸不到一半空氣又往下沉。空氣不夠用,越消耗就越少,他內心渴求更多卻徒勞無功的同時,也感到肺部一個勁地巴望著空氣。
現在他慌了手腳。他很清楚,自己漂得離岸邊有點遠,遠到回不去了,酷寒的潮水以一波波海浪把他越拉越遠,推向使這條海岸線危機四伏的礁岩。他也知道不會有人及時發現他失蹤,不會有人在海水將他吞噬前有所警覺。他也不可能運氣好到獲救。不會有海邊拾荒的流浪漢或遊客從岸邊潛入水中救他,這個時節不會有的,天寒地凍下不會有的。
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
他死定了。
而且會孤伶伶地死去。
教人措手不及、毛骨悚然的覺知更是令他發慌。他再次嘗試浮出水面,不敢去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其實也什麼都不敢多想了。他強迫雙腿踢水,強迫自己用雙臂上撐,起碼回復頭上腳下,想辦法從咫尺之遙的水面吸到一口氣──
無奈波瀾太猛。讓他揪心地靠近水面,卻在能破浪而出前拽得他上下顛倒,把他拖向礁岩那頭。
海浪耍弄著他,他再次嘗試。
再次失敗。
然後,毫無預警地,大海好像一直玩不膩的這個遊戲,讓他勉強呼吸、誤以為自己能撐過去的殘酷遊戲,彷彿要宣告結束了。
一陣洶湧波濤將他撞向無比堅硬的礁岩。即使在水中,即使在奔騰的浪潮中,他也能聽見啪一聲,右肩胛骨高聲斷成兩截。劇痛的生理反應大到讓他放聲慘叫,口中瞬間湧入帶鹽味的冰冷海水。他嗆得猛咳,但弄巧成拙,只是將更多海水吸進肺中。他疼得肩膀直縮,錐心刺骨的痛使得眼前一片漆黑,全身也隨之癱瘓。現在他就連試著游泳的力氣、抵禦海水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海浪再次將他傾覆。
拜託,他就這麼一個念頭。就這麼兩個字,在他腦中迴蕩。
拜託。
巨浪最後一次緊攫住他。像準備扔擲般往後一拉,直接將他的腦袋撞上礁岩。他就這麼迎頭撞上,身後彷彿有隻怒海狂濤全力一壓的巨手。他甚至連舉起手,試圖緩和那一擊的力氣都沒有。
撞擊點在左耳正下方。頭蓋骨裂開,碎片插進腦中,衝擊力也壓碎第三與第四節脊椎,切斷腦動脈與脊椎神經,這麼嚴重的傷勢,救不了也回不去。一點機會都沒有。
他就這麼死了。
***
對男孩來說,剛死的階段是一團亂糟糟、沉甸甸的朦朧。他依稀感到疼痛,但主要是覺得累到無以復加,像是被一層又一層厚到極點的毯子罩住。他盲目地試圖掙脫,但揮動手腳只(再次)令他恐慌,對於彷彿束縛著他的隱形繩索恐慌。
他腦袋不清。思緒發像高燒般疾馳狂悸,他甚至對思想毫無覺察。這比較像是種狂亂的、垂死的直覺,害怕將要面臨的事,害怕已經發生的事。
害怕他的死亡。
彷彿還能奮力一搏,還有機會跑贏對方。
他甚至依稀感到一股衝勁,身體繼續抵抗海浪,即使那場仗已經打輸。他感覺一波駭浪頓時湧現,將他往前、往前、往前推,可是他一定得想辦法掙脫束縛。因為,在黑暗中盲目掙扎的同時,肩膀已不再疼痛,他對什麼都沒感覺,唯獨那必須移動的駭人迫切感──
接著,他感覺臉涼涼的。幾乎像是微風徐拂。不過有太多理由可以證明這不可能發生。冰涼的感覺使他清醒過來──使他的心靈?他的魂魄?還是什麼來著?──在瘋狂的旋轉中暫停。
這一剎那,他靜止不動。
眼前的陰鬱有了變化。亮了起來。有道無法言喻,但覺得可以進入的光亮,他感覺自己倚向那頭,他那如此虛弱、幾近失能的身體,向增強的光亮靠近。
他跌落。落在一個堅硬的地方。冰涼感升起,他允許自己陷入,任它將自己裹緊。
他靜止不動。放棄掙扎。任憑自己陷入昏沉。

那昏沉宛如煉獄,是灰色的。他還算有意識,沒有睡著但也不太清醒,彷彿與一切脫節,無法移動、思考、接受輸入,只能被動地存在。

無法計算的時間過去了,是一天、一年、或甚至永恆,究竟多久他無從得知。最後,那道光在遠方慢慢地,微乎其微地有了變化。某個灰色的東西冒出頭,接著幻化成淺灰,他漸漸回過神。
他的第一個念頭,但應該說是依稀意識到而非清楚思考,是感覺自己貼著水泥磚。他朦朧察覺身子底下有多涼、多硬,他好像得緊扒著不放,免得飛向外太空。他不確定自己繞著這念頭轉了多久,讓它變得清晰,讓它與身體相連,與其他念頭相連──
停屍間這三個字在他內心深處倏地閃過──不然你還會躺在什麼冰涼堅實的塊狀物上──隨著恐懼加深,他猛地睜眼,這才發現眼睛一直閉著。他試著嘶吼,要他們千萬不能把他埋了,千萬不能解剖他,說這是天大的誤會。無奈喉嚨像是多年沒用過似地,不願組構詞句。飽受驚嚇的他咳著坐起身,兩眼混濁、霧濛濛地,宛如透過層層厚重的髒玻璃去看外面的世界。
他不斷眨眼,想看個清楚。周圍的影像漸漸成形。他發現,自己並非躺在停屍間的板子上──
而是在──
而是在──

他到底在哪裡?

迷惘中,他瞇著眼痛苦地望著高升的日光。他環顧四周,努力消化,去看、去理解。
他好像躺在一條鋪在房子前院的混凝土步道上,步道從人行道一路延伸至身後的大門。
但這不是他家。
而且,不對勁的事還不只這一樁。

他用力到幾近喘氣地呼吸了一會兒。他思緒茫然,視線逐漸變得略為清晰。他感覺自己打著寒顫,用雙臂環抱自己,感覺有東西濕濕地附在他的──
這不是他的衣服。
他低頭一看,只是生理反應趕不及下指令的念頭。他又瞇起眼,設法看個仔細。這些好像根本不是衣服,只是幾條勉強可稱為襯衫或褲子的白色布料,與其說是衣物,其實更像緊黏在身上的繃帶。而其中一側,繃帶濕了──
他止住念頭。
不是被海水弄濕的,不是浸在他剛──
(溺斃)的,又鹹又冷的海水。
而且身子只濕了一半。另一半,貼著地的另一半雖然冰涼,卻挺乾燥。
他左顧右盼,困惑得不得了。因為唯一可能沾濕他的只有朝露。太陽低垂,看樣子肯定是早上。他甚至可在身子底下一直躺著的地方認出一塊乾掉的輪廓。
彷彿他在那裡躺了一整夜。
但是不可能呀。他對冬季酷寒的海水記憶猶新,頭頂深灰色的冰冷天空絕不可能讓他撐過一晚──
但天空變了樣。他抬頭一望。這根本不是冬季的天空。他覺得冷只是因為清晨的寒意,這說不定是風和日麗的一天,說不定是夏天。跟海灘的凜冽冷風天差地遠。跟他──
跟他死去當下天差地遠。
他又花了點時間呼吸,可以的話,只做呼吸這個動作。圍繞他的只有沉默,只有他自己發出的聲音。
他慢慢轉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棟房子上。等雙眼越來越適應光線,幾乎像是等它重新適應「看」的動作時,房子的模樣也越來越清晰明朗。
接著,穿過迷濛的五里霧,他感覺被層層裹住的心微微一顫。
輕輕一拂、一個暗示、輕如一片鴻毛的是──
是──
是熟悉感嗎?
***
他試著起身,熟悉感消失了。起身好難,出奇地難,他也果真起不來。他感覺身體虛到一點力氣也沒有,肌肉連最簡單的指令都執行不了。光是把腰挺直坐好就讓他上氣不接下氣,他還得暫時停止動作,再歇口氣。
他又試著起身,儘管一度晃得厲害,但終究成功了。他腦袋無力,有如千斤重,身子仍舊直打哆嗦。包覆他的白色繃帶豈止不保暖,更令他猛然驚覺的是,其實自己衣不蔽體。他的兩腿、軀幹和雙臂被緊裹著,整個背部也大半如此。不過令人費解的是,從肚臍一直到大腿中段,無論正面背面,這一整片都赤裸裸地面對世界,最私密的部位也教人難以置信地露在外面迎接黎明。他瘋了似地想把襤褸布料往下拉以遮蓋私處,可是那幾塊破布卻緊黏著皮膚。
他只好用手遮擋,東張西望,看看有沒有被別人瞧見。
但這裡沒人。一個人都沒有。

這是一場夢嗎?他不禁暗忖,那幾個字宛若從千里之遙的彼端,慢慢向他游來。死前的最後一場夢?

每座庭院都跟這裡一樣雜草蔓生。幾戶有草坪的人家,如今草已長到及肩高,好似片片原野。
路上停著車,可是車子覆滿厚重的塵土而且幾乎每輛車都因洩了氣的四個輪胎而下陷。
眼前毫無動靜。沒有車子駛過馬路,而且從野草的外觀看來,已是經年累月沒有來車。他左邊的馬路不斷延伸,最後與一條更寬的大街會合,看樣子那是條熙來攘往的大馬路。不過路上也沒有行駛的車輛,他還看見路上開了個四、五十呎寬的巨洞。洞裡似乎長了一整片野草。
他仔細聽。但哪裡都聽不見引擎聲。這條街沒有,下條街也一樣。他等了好久。等了又等。他望向右邊的馬路彼端,視線穿過兩棟公寓樓房間的夾縫,看見突起的火車鐵軌,彷彿等著要聽可能駛過鐵軌的火車。
可是沒有火車。
也沒有人。
倘若現在真如看起來的是白天,照理說人們會走出家門,開車上班。不然也該出門蹓狗、寄信、上學。
街上應該車水馬龍。大門應該開了又關。
可是,連個人影也沒有。沒有車、沒有火車、也沒有人。
如今,他的心和眼都稍微更加清晰,所以連這條街的地形看起來也怪怪的。房子全都擠在一塊兒,緊貼成一條線,沒有車也沒有寬敞的前院。每隔四、五間房子只能見到窄得不能再窄的巷弄。一點都不像他家那條街。其實看起來根本不像美國會有的街道。看上去幾乎──
看上去幾乎像在英國。

那兩個字好似金屬相擊,不停在他腦中迴響。感覺挺重要的,彷彿迫不及待想把什麼拴住鎖緊,無奈他的思緒太混亂、太震驚、太困惑,那兩個字只是徒增焦慮。
那兩個字很不對勁。不對勁到了極點。

他身子微晃,得倚著其中一叢看似較結實的灌木才能保持平衡。他有種強烈的欲望想要進門,想找東西遮掩自己的赤身裸體,但這房子,這房子──
他對它蹙起眉頭。
這房子怎麼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還沒感覺下定決心,就邁開蹣跚步伐走向它,差點跌跤也無所謂。他還是無法清楚辨析自己的思緒。他說不上來究竟為何要走向那間房子,為什麼出於某種本能之外的東西想要進屋、想要躲避這詭異荒涼的世界;但他同時也意識到這一切,無論是什麼,都像一場夢,只有夢裡的邏輯才說得過去。
他說不上來為什麼,但這房子就是吸引著他。
所以他往前走。

他走到大門前梯,跨過第一階上的裂縫,最後在門前駐足。他在門前靜待片刻,不曉得接下來要做什麼,不確定要怎麼開門,或假如門鎖上了要怎麼辦。雖然如此,他還是伸出手──
微乎其微地輕輕一推,門開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條長廊。這時陽光燦爛耀眼,照亮身後晴朗的藍天──天氣暖到肯定是某種樣貌的夏天,暖到他感覺烈日在曝露的皮膚上灼燒,他過於暗淡白晳的皮膚經不起這麼毒的陽光照射──不過,即使在陽光普照下,長廊過了一半之後也幾乎消逝在黑暗中。他只能辨出盡頭有道樓梯通往樓上。樓梯前的左方是通向主廳的門。
屋裡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響。
他再次環顧四周。還是一樣,哪裡都聽不見機器和引擎單調的運作聲,但這也是他第一次察覺,這裡沒有蟲鳴、沒有鳥叫,就連微風拂過葉面的聲音也聽不見。
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一時之間,他只是杵在那裡。他感覺自己病入膏肓,如此虛弱、如此疲憊,幾乎可以直接躺在門階上睡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永遠不要醒來──
但他選擇踏進屋內。雙手扶牆好穩住身子,緩步向前,好像每一秒都可能被人攔下,都會聽見有人質問他為何擅闖這棟怪屋。不過,他踉踉蹌蹌步入暗影的同時,縱使雙眼無法按常理迅速適應光線變化,卻能感覺腳下的地面積了厚厚一層灰,可想而知,這裡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待過了。
越往內走就越暗,說也奇怪,那道透進敞開大門的陽光,竟然什麼也沒照亮,只讓陰影在他朦朧的眼前顯得更暗更險惡。他摸索前行,能看見得越來越少,抵達樓梯底層時,他身子一轉,這時還是悄然無聲,不只沒有居家的聲音,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他自己。
形單影隻的自己。
他在客廳門口駐足,感到新一波恐懼襲來。螫伏在黑暗中的可能是任何東西,靜靜等他自投羅網的也可能是何東西,但他強迫自己往裡看,讓雙眼適應光線。
適應之後,一切盡收眼底。

幾束充滿灰塵的陽光射進他面前拉上的百葉窗,他藉光看見一間簡樸的客廳,與右邊開放式的餐廳合而為一,通往一道門,穿過門即是位於屋子後方的廚房。
屋裡有家具,跟一般房間沒兩樣。不同的是,家具都蒙著好厚一層灰,活像上頭多鋪了一塊布。仍舊精疲力竭的男孩,努力把這些形體跟腦中的字彙兜在一塊兒。
他的雙眼越適應光線,房間就越能展現原貌,不僅開始成形,細節也一一顯露──
壁爐台上那匹尖叫的馬浮現眼前。
一隻狂亂的眼,鐵釘般的舌頭,困在一個燃燒的世界,從畫框裡看著他。
直視他。
一見著牠,男孩立刻放聲驚叫,因為這下全都水落石出,他知道了,他知道,在疑慮的陰影背後,真相如浪潮襲捲而來。
他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
他以這雙疲憊的腿僅剩的力量盡快跑開。男孩搖搖晃晃退回走廊,掀起的朵朵塵雲直奔陽光的樣子,就像──
(就像溺水的人探頭吸氣──)
他能依稀聽見自己的哀嚎,但仍說不出話,字句仍未成形。
可是他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他蹣跚步向大門前的階梯,幾乎無法站直身子,後來也真的站不住了。他跪倒在地,使不出力氣起身,彷彿剛才的頓悟是壓在背上的一塊大石。
他倉惶地望著房子,覺得身後一定有什麼東西、什麼人尾隨著,追逐著他──
可是啥都沒有。
還是半點聲音都聽不見。機器運作聲、人聲、蟲鳴聲獸吼聲,全都沒有。這個世界萬籟俱寂,靜到他能聽見自己胸膛下的心跳聲。
他暗忖:我的心。這幾個字俐落地劃破他思緒中的一團迷霧。
他的心。
他那枯槁的心。他那溺水的心。
他不寒而慄,因為他看見的可怕真相,那可怕真相背後的意義,開始將他吞没。

這裡是他的老家。
好多好多年前住的老家。英國的老家。母親說什麼都不願再多看一眼的家。他們飄洋過海、換了一個大陸才擺脫的家。

但是不可能呀。他好多年沒見過這個家、或這個國家了。小學畢業後就沒見過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
自從他弟弟出院後就沒見過了。
自從最教人不堪回首的事發生後就沒見過了。
他暗忖道:不要。
不,拜託不要。
他知道自己人在哪兒了。他知道為什麼會在──
在死後,來到這裡,在這裡醒來。

這裡是地獄。
專為他所打造的地獄。
一座他得注定孤單的地獄。
直到永遠。
他斷氣之後,在個人專屬的地獄中醒來。

他吐了。
他往前一撲、雙手撐地,將胃裡的殘留物吐進步道旁的灌木叢。費力嘔吐使他淚眼汪汪,儘管如此,他仍能看見自己吐了一片詭異而清澈的凝膠,嚐起來略帶甜味。他吐個沒完,直到最後精疲力盡,反正他早已淚眼婆娑,似乎離哭泣也相去不遠。他開始掉淚,最後直接往混凝土地面頹然倒下。
他一度像是重溫溺水的感覺,渴望著呼吸,抵抗著比自己強大、一心只想把他往下拽的力量;他根本打不過,怎樣也阻止不了它,只能任它將自己吞噬,使他在世間消失。他躺在步道上,把自己交給對方,就像海浪不斷要他棄械投降那樣──
(差別在於,他的確曾與海浪一較高下,一直拚到最後一刻,真的。)
然後,打從他初次睜眼後就不斷威嚇的疲倦感,終於將他擊潰,他也因此陷入昏迷。
越漂越遠,越漂越遠,越漂越遠──
***
賽斯睜開眼。
他仍躺在混凝土步道上,蜷著身子,抵著硬梆梆的地面讓他因為僵硬而幾近抽搐。他暫時一動也不動。
賽斯,他心想。我叫賽斯。
他的腦袋像被砰然重擊,即使被混沌的回憶沉重地籠罩,他卻強烈意識到一種嶄新的感覺,一種自始至終都明瞭,但直到現在才會描述的感覺,就一個字,現在他豁然開朗,也知道自己的姓名了。
渴。他很渴。是有記憶以來最渴的一次。渴到幾乎令他馬上站起來。起身後再次左搖右晃,不過他穩住腳步,設法保持直立。他這才發現,先前就是因為口渴所以才會進屋,那是種無以名狀又不可否認的衝動。
他再次面向房屋。
他的老家。
這是他的老家,肯定錯不了。
看起來歷經風吹日曬、乏人照料,窗框油漆剝落,簷槽漏水導致牆壁沾污,這條街上家家戶戶也都這般殘破。煙囪不知從哪段開始崩解,殘骸掉落屋頂,一小片倒塌的磚塊和灰塵從斜坡一直灑落屋簷,彷彿從來沒人發現它在崩落。
或許真的沒人發現。
怎麼會?他不禁納悶。再怎麼口渴,他還是勉強梳理思緒。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如今飲水的慾望幾乎像是困在體內的一種生物。這種感覺前所未有,口中的舌頭肥大乾燥,嘴唇乾裂,他試著把嘴舔濕,卻只是害它流血。
房屋像在等著他似地陰森矗立。他不想回屋裡去,一點也不想,可是他不得不去。他非得喝水不可。非喝不可。先前他奔出的大門仍舊驚慌地敞開。他記得壁爐台上令他怵目驚心的玩意兒,那東西像是朝他內臟揮了一拳,告訴他醒來之後要面對什麼樣的地獄──
但他也記得從客廳延伸出的餐廳,以及後面的廚房。
廚房。
裡面有水龍頭。
他往屋裡望,回憶也不斷湧現。那條依舊被陰影籠罩的長廊,孩提時他不知來回穿過多少次。而隱身屋內深處、那道幾乎看不見的樓梯,他也不知在那跌跌撞撞多少回。
閣樓曾是他的臥室。他跟歐文同住的臥室。他跟歐文在那件事發生前同住的──
他又打斷這條思緒。他口渴到連腰都挺不直了。
他非得喝水不可。
賽斯非得喝水不可。
他又想起自己的名字。賽斯。我叫賽斯。
我要開口了。
「你好?」說話令他疼痛難耐,口渴把他的喉嚨變成一片沙漠。「你好?」他提高音量,再試一遍。「有人在嗎?」
沒人回應。還是沒有半點聲響,唯有他自己的氣息,提醒著他還沒聾。
他杵在門口,還沒移動腳步。這回要進去更難了,難上加難,他的恐懼顯而易見,恐懼自己還會在屋裡發現什麼,恐懼自己來這裡的原因,以及來到這裡的意義。
這樣下去直到永遠,又將有什麼意義。
他拖著孱弱的身軀,盡快曳步走進廚房,把注意力只擺在口渴這件事上。他迎面走向水槽,從滿懷期待下如釋重負,差點哭了出來。
他轉動水龍頭,卻不見水流出來,不由自主地發出絕望的叫聲。他再轉一遍。其中一個轉不動,另一個只是徒勞無功地在掌心打旋,無論他轉得有多勤,卻什麼東西都出不來。
想哭的念頭再次油然而生,脫水的身體所擠出的淚水,鹹得他雙眼灼燒。他感覺好虛弱、好不穩,非得往前傾,把前額靠在流理台面,感覺額頭抵著覆滿灰塵、冰冰涼涼的流理台,希望自己不要暈倒。
地獄肯定是這個樣子,他暗忖。肯定沒錯。永無止盡地口渴卻又苦無水喝。肯定是的。
賽斯聽見自己的胸膛傳出一個聲音,這才驚覺那是笑聲。他一張嘴,就發出糟糕透頂的粗嘎聲響,但就是停不下來。他止不住地笑了又笑,無論笑聲令他多麼頭重腳輕,令他無法從流理台前站直身子。
對。地獄。就是這樣沒錯。
想哭的感覺一直接在笑聲後頭醞釀,在他要哭之前,他發現這段時間自己一直聽見另一個聲音。一種運轉的吱嘎聲,像是一頭迷了路的母牛在屋裡哞叫。
他抬頭一看。
原來吱嘎聲來自水管。顏色鏽蝕的污濁自來水開始從廚房的水龍頭涓涓滴落。
賽斯幾乎是向前一躍,奮不顧身地喝呀喝呀喝。

自來水嚐起來味道很差,無法想像得差,像是在喝金屬和爛泥,但他就是停不下來。這時水龍頭的水流得更快,他把冒出來的水全都一飲而盡。十來口吞下肚後,他感覺胃裡一陣翻攪,於是身子後仰,瀑布湧現般把剛喝的水全往流理台吐。
他喘了一會兒大氣。
後來他發現流出的水稍微清澈了點,不過看樣子還是不太能喝。他盡量再等一下,讓髒水多排出一些再喝,這回他喝得沒那麼急,其間不忘喘口氣歇會工夫。
他源源不絕地飲水。感受水的沁涼從胃裡向外蔓延。感覺真好。他稍微覺得舒服點、強壯點了。他一喝再喝,最後強烈的口渴終獲滿足。這回他徹底站直身子,不再感到暈眩。
他將這念頭拋諸腦後,嚥下喉頭的疼痛。他望向幽暗的客廳,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有目標要達成?有難題要解?
還是他該在這裡待上一輩子?
這是不是地獄?永遠孤獨地困在自己最慘痛的回憶中?
這倒也有幾分道理。
說不通的是繃帶,雖然黑黑髒髒、沾了灰土與污漬,但緊黏身體的排列很不尋常,該貼的不貼,不該貼的全貼了。還有,說到合不合理,如今流到近乎清澈的自來水也沒道理可言。倘若這是懲罰,又何必讓他解渴?
他還是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沒有機器運作聲、人聲、車聲,啥都沒有。只有水流聲,令人欣慰的水流聲,他捨不得把它關掉。

令他驚訝的是,這時竟感到飢腸轆轆。胃裡的東西被清空兩次後,他發現自己現在餓了。但他沒有臣服於因此引發的恐懼──在地獄裡能吃什麼?──反而近乎不自覺地打開最近的碗櫥。
架上擺滿了杯碟,雖然置於密閉空間、灰塵較少,卻擺脫不了遭人遺棄的氛圍。隔壁的碗櫥放了較高級的玻璃杯和漂亮的瓷器,這些他都認得,其中少數禁不起舟車勞頓,但大多都隨他們搬到美國。他迅速換到下一個碗櫥,終於給他找到吃的。幾袋脫水的義大利麵、幾包發霉的米,一碰就碎;還有一罐硬成腫塊的糖,任憑手指怎麼戳,就是不動如山。他接著尋找,發現一些罐頭食物,有的已經鏽蝕,有的鼓脹得驚人,不過少數幾個看起來還算像樣。他取出一罐雞湯麵。
他認得這牌子。這是以前歐文愛不釋手、拜託母親一買再買的牌子──
他按下暫停鍵。這個回憶太危險。他感覺自己又要站不穩了,困惑與絕望的深淵正仰頭回望他,揚言要是敢再偷瞄幾眼,就要將他吞噬。
那些等等再說,他這樣告訴自己。你餓了。就這件事等不及。
光是在腦袋裡想,他還是不信,乾脆逼自己把罐頭上的字再讀一遍。「湯。」他說,嗓音雖仍低沉沙啞,但喝過水後是好些了。「湯。」這回說得更加堅決。
他開始翻抽屜。在第一個抽屜就找到開罐器──生鏽僵硬,但仍堪用──,他「哈」的小小歡呼一聲。
試了十七次,他才把罐頂開了個洞。
「他媽的!」他吼道,他的喉嚨這時還沒辦法大吼,只能把話咳出口。
不過起碼開了個口,可以就著那個洞口繼續開。但他的手光是轉開罐器都會痛,有那麼可怕的一瞬間,他以為自己虛到累到再也使不上力。但在挫折的驅使下,他最終飽受折磨地,開了個夠大的孔把湯倒出來。
他斜舉罐子,倒入口中。湯已凝成膠狀,嚐起來有濃濃的鐵味,不過未失去雞湯麵的味道,這味道頓時令他感激不盡,邊笑著邊稀哩呼嚕吞下麵條。
然後他發現自己不爭氣地掉了眼淚。
喝完雞湯麵,他砰地一聲把罐頭放回桌上。
不准哭,他暗地告誡自己。振作精神。在這裡該做什麼?接下來該做什麼?他把腰桿再挺直一點。換作古德蒙會怎麼做?
想到這裡,賽斯在這地方頭一次露出笑容。雖然微弱、稍縱即逝,但終究是個笑容。
「古德蒙會撒泡尿。」他沙啞地說。
因為這確實是他接下來要做的事。
***
他轉身面向後院──印象中那裡是後園,英國人是這麼稱呼的,他爸媽也總是這麼稱呼。他花上挫敗的幾分鐘打開門鎖,然後再次邁入陽光下,穿過父親在某年夏天所建的露台。
左右兩旁鄰居的圍籬,跟他和家人最後在美國落腳的寬敞宅邸相比,距離出奇地近。草坪如今已成宛若小麥莖稈的野草叢聚的森林,即使賽斯站在低矮的平台上,植物也幾乎與他同高。賽斯可在後圍籬看見自二戰起就一直在它壯觀的拱門下屹立的防空壕。母親後來把它改建為陶藝室品,不過實際上也很少使用,因此那裡很快就成了堆放舊單車和破損家具的儲藏室。
後圍籬彼端的築堤升起,形成鐵絲刺網糾曲的一道牆。因為土地角度的變化,再後頭有什麼就看不見了。
就是因為那座監獄還在,賽斯才會把這裡看作地獄。
他轉移目光,踏上平台邊緣。身子略往前傾,等著撒尿在長草上。
等著。
等著。
哼的一聲使個勁。
再等一下。
最後他終於把一道看似有毒的深黃涓流射入院子,同時如釋重負地由衷唉了一聲。
但下一秒他馬上疼得大叫。彷彿尿出的是強酸似的,他驚慌失措地低頭一看。
再定睛一瞧。
他的鼠蹊和臀部皮膚佈滿密密麻麻的小傷口、小擦傷和小記號。他發現一塊糾結的白色膠帶黏在體毛最濃密的部位,還有更大一塊貼在底下毫無遮蔽的大腿上。
他畏畏縮縮地撒完尿,開始在陽光下更仔細檢查自己的身體。兩條手臂的肘彎都有許多割傷和擦傷,屁股兩側也各有一排傷口。他開始拉扯軀幹上的繃帶,想看看底下的肌膚。膠帶黏性很強,但終究還是撕開了。每條繃帶內側都嵌著奇怪的金屬片,隨著黏呼呼的一坨被拔掉,也扯掉不少原本他以為沒多少的胸毛。胳臂和腿上的繃帶也是一個樣。他不斷撕扯繃帶,留下疼痛而無毛的區塊,也找到更多擦傷和割傷。
他撕個不停,直到撕光繃帶為止,再將它們攤在露台上。繃帶儘管沾了灰塵髒污,金屬部分卻捉住日光,銳利而近乎挑釁地反照向他。他在金屬片上找不到文字,這玩意他也從未在美國或英國見過。
他退開幾步。金屬片的樣子好陌生。有點怪怪的。有點侵入性。
賽斯雙臂交抱、緊貼著身子,雖然燦爛的艷陽高照,他還是打了個寒顫。如今他渾身赤裸,這正是下一件必須搞定的事。衣不蔽體讓他感到無比脆弱,比現實處境更加脆弱。他突然驚覺這裡的某處暗藏凶險。他回望圍籬以及後方他看不見卻深知存在的監獄一眼。然而,這地方比表面所見更詭譎。所有的灰塵,所有的野草下,螫伏著虛幻感。土地看似堅實,但說不定隨時就會塌陷。
他仍在陽光的溫熱中打顫,在沒有一架飛機飛過、晴空萬里的藍天下打顫。他在剎那間覺察到剛才進食和飲水所耗費的精力,疲勞好似一條厚重的毯子覆在身上。他感覺好虛弱、難以置信的虛弱、肉體上的虛弱。
他仍舊交抱雙臂,轉身回到他家。
在那裡矗立著,等著他的,是要求他重返的一份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