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產
第一次張開眼睛,是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十五歲這個年紀,還不算男人,但也不算男孩,而是介於兩者之間。在張開眼睛之前,我已經從植入腦海裡的影像,學習了所有的常識和知識。隨著肉體在大缸裡不斷地成長,腦袋裡也被塞滿了各式各樣的虛擬課程和生活經驗。
伴隨我成長的訓練課程,大多是蜻蜓點水式的走馬看花,沒有連貫性,也沒有規律性,通常就只有我和外形百變的殖民地人工智慧,有時候會有一些虛擬的學生來當樣本,同時也跟我作伴,以免我孤單到發瘋。我經常上一秒鐘還在一邊穿越森林,一邊聆聽人工智慧授課,下一秒鐘卻坐在輔導室裡,為兩個水火不容的虛擬拓荒者進行心理諮商。這種意念上的頻繁跳躍和轉換,在我來說相當的正常,我從小就在這樣的變換中長大。
接著,我醒了過來,親眼看到真實的世界,固體的世界、堅實的世界,但卻感到莫名其妙。
我在一支正方形的玻璃柱裡甦醒過來。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隔壁大玻璃缸裡、逐漸甦醒過來的女孩。我們的身體都光溜溜的,而四周濃濃的羊水不斷地下降,從腳邊的排水管咕嚕咕嚕地流出去。我低頭看著羊水排出,看著排水口緩緩地吐出泡泡。我開始嘔吐,而排水管照單全收。我吐出了兩個肺容量的泛藍黏液,接著開始乾咳,最後大咳特咳,我的身體本能地知道該如何進行第一次的呼吸。我開始發抖、氣喘吁吁,四周的空氣冰冷,卻能凍乾兩個肺,使我同時感到又冷又灼熱。
抬手擦乾刺痛的眼睛,全身的感官都變得非常刺骨強烈,整個人迷迷糊糊的。我才剛結束回溯療法的課程,現在就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地待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那些我必須運用在未來的課程,那些諷刺的回溯畫面,最讓我感到疑惑的是:一絲不掛地在公開場合中甦醒過來。
隔壁玻璃缸裡的女孩全身無力地靠著我這面的玻璃,她靠著玻璃的肩膀逐漸挺起,脖子肌肉也在她咳嗽和擦眼睛的時候緩緩地繃緊。我們兩個來到了這個世界,都得到特赦,逃過已經開始的滅絕死刑,逃過了死劫。
玻璃缸的一邊滑開,一陣吵雜立即朝我從未使用過的耳膜猛攻而來。我的聽覺和視覺一樣,雖然「聽」了十五年,但聲音從未經過耳朵,而是直接植入大腦裡的聽覺中心,我從未體驗過這種活生生且刺激的聲音。
尖叫聲,有一群人在大吼大叫,還有劈啪作響的聲音︙︙是烈火嗎?在所有噪音之下,有個奇怪的安詳聲音,告訴我們要保持冷靜,並朝出口逃生。但眼前的局勢混亂,找不到讓人冷靜下來的理由,而且也看不到任何明顯的出口。
如果不是感覺到雙腿軟弱無力,我一定會以為現在正在進行災難演習課程。值得慶幸的是,在經過之前完整的訓練課程,我的身體早已經學會平衡自己。但,儘管雙腿受到過人工的刺激,維持了肌肉的力氣,我仍然必須費盡力氣才能控制它們。
我抓著缸口的邊緣,跨了過去,加入外面那條窄細的人流。他們跟我一樣全身黏答答,赤身裸體,一臉的迷惑。我們像一群被趕向屠宰場的畜牲,擠在空房間之間的狹窄通道上。黏答答的身體碰觸到我,更讓我的感官瞬間充滿了新奇的快感。
遠方有人大叫「失火了!」原本已經擁擠的人群,頓時瘋狂起來,開始亂推亂撞。陌生人全都扯破喉嚨大吼大叫。我們成了一群又害怕又迷惑、全身顫抖的群眾。一具具的肉體像細胞那般,形成一個具備可怕潛能的新囊胚。
我努力讓女孩留在我身旁。我們兩個就像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發現的雛鳥銘印效應,認定第一眼所見到的移動物體為父母而緊緊跟隨。我有個感覺,我們應該回頭,朝在慌亂人群之外閃爍的光亮奔逃。
我們幾乎是和其他所有人對抗,而他們像是在跳可怕的骷髏舞,拼了命地瘋狂排除逃亡的障礙。直到翻騰的濃煙滾滾而來,我們這群朝光亮奮力前進的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方向就是失火之處。
遭受火吻的人痛苦地尖叫著,他們的叫聲趕在難聞的焦味之前,傳到我們耳裡,慌張的情緒像火花般,一個傳一個,大家全都失控了。有人闖進我們兩個之間,我再也握不住女孩。我看著她的臉消失在人群之中,然後她高舉的那隻手, 也不見了。人群把我朝某個看不見的出口擠去。
我一路被推著走下狹窄的通道,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我不斷地回頭尋找那個女孩,也看著火光更加的鮮亮,兩側潮濕的玻璃牆上倒映著熊熊烈焰。逃亡的難民帶著我前往安全之地,我下意識地想到倖存者即將需要的災後心理治療過程:悲傷輔導、集體治療以及可能會爆發的嚴重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我背部朝後地摔出了出口,掉進被踩得稀爛的泥濘,倒在下雨的夜晚之中。我顫抖地爬過亂糟糟的污泥,奮力逃生。慌張不安的我,發現自己居然不斷地想起多年來的訓練、我的使命,以及該採取哪些步驟協助災民復原。
我想著,我的工作就是要幫助人們走出悲傷。
但那些負責防止悲劇發生的人呢?
黑夜和雨水共同以冰冷的空氣攻擊我們,而四周翻騰的火焰卻奇妙地用它的光亮和溫度協助我們抗敵。化學大火猛烈地對寒冷和濕雨吐舌頭,似乎完全不把它們放在眼裡,甚至比它們更凶殘、更可怕。
最後一批倖存者跌跌撞撞地摔入泥濘裡,他們止不住地猛咳,身上還冒著煙,根本來不及躲開後面陸續逃出的難民,大家摔成一團。隨後他們爬起來,雙手平伸以維持平衡,帶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神跑了過去,濺得我們一身爛泥。在他們身後,那些永遠無法加入我們的尖叫聲,在玻璃缸艙中迴盪。他們尖聲呼救, 但我們已經自顧不暇。
倖存者非常少,應該不到五十個,而且都還只是孩子而已。我們光裸的身體全是泥濘,到處都是咳嗽聲,每個人都還在適應呼吸這個陌生的動作。其他人都掙扎著遠離太空艙,只有我反而朝它爬回去,從往外逃生的人流之中擠過去。我在人群之中搜尋隔壁大玻璃缸裡的那張臉孔,想在這死裡逃生的新生命中找到一絲的意義。
我發現她蜷縮在出口的附近,全身顫抖,整個人烏漆抹黑。我們四目相遇, 她的眼睛很大,大部分都是眼白,而小小的眼球裡滿是迷惑,被煙燻得水汪汪的眼膜,在晃動的火光照耀下閃閃發亮。
我撲倒下去,兩人靜靜地投入彼此的懷裡,下巴頂在對方的肩膀上,在寒冷和恐懼之下顫抖。
「指揮艙!」一個人大喊。
耳裡傳來踩踏濕泥的腳步聲,一群拓荒者跑過去搶救孕育我們的指揮艙。女孩離開我的懷抱,視線追隨他們而去,然後又轉過來,跟隨我的目光朝玻璃缸通道望去,望著裡面令人絕望的地獄。火焰中淒厲的慘叫變成了痛苦的哀吟,大火即將吞噬掉幾百位拓荒者的生命。
「我們救不了他們。」她說,聲音因為初次開口說話再加上咳嗽而沙啞。我轉回來面對她,看著她細緻的脖子繃緊,使勁地用力吞嚥。沾滿濕泥的脖子凸起一個硬塊,她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那個硬塊滑下去,然後低聲說:「我們必須搶救殖民地。」
我點點頭,但注意力被拉回到大火之中。一個黑影在火裡奔竄,雙手亂揮, 清晰可見的扭曲剪影就像某個東西想擺脫它的影子。其中一面玻璃牆因為高熱而爆炸,濃煙一口吞沒了黑影。四下寂靜,唯一被接受的聲音是發自才剛出生的小大人的嗚咽。
女孩站了起來。我不忍再看那些奄奄一息的可憐人,移開視線轉回來看著她。大大的雨滴打在她沾滿泥濘的胸口,露出一塊塊的粉紅色肌膚。她把我拉起來,使勁拖著我蹣跚地遠離玻璃缸。我們笨手笨腳地互相攙扶,四隻腳果然比兩隻腳更加牢固,然後一起加入了其他人的行列,繼續逃亡。
繼續逃亡和求生存。
我們已經來不及協助指揮艙滅火。我們在雨中踩著泥濘來到另一艘小太空艙的時候,發現它已經完成了自救的工作。幾架大型機具氣定神閒地架在它的上方,它們的桶子還在滴著殘餘下來的救星──濕泥。滅火器從一扇小門裡,往潮濕的夜空噴出一團團的化學泡沫。看到指揮艙雙管齊下地救火,讓我不禁產生錯覺,以為它也是我們的一部分。它跟我們一樣全身都是爛泥,同樣地吃力呼吸, 生命力跟我們一樣的頑強,絕地求生。
2、指揮艙
一個男拓荒者來到我身旁,他彎下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搖著頭問:「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這個男孩長得一臉勞工模樣,身上鼓著一塊塊粗壯的肌肉,對我們這個年紀的男孩來說,他的肌肉實在驚人。我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也彎下身去,看到他的呼吸並不急促,只是單純地用膝蓋撐住身體,彷彿想減輕眼前的困境所帶來的壓力。
我看著幾個拓荒者跑過去,聚集在指揮艙的附近,等著濃煙消退。那個女孩,也就是我出生時的鄰居,在我身旁跪了下去,直盯著掌心瞧。
「受傷了嗎?」我問。這是我第一次在真實世界中講話,我的聲音聽起來嘶啞,而且好陌生。
女孩搖搖頭,原本在玻璃缸中整齊滑亮的頭髮,現在全都糾結在一起,上面還有一塊塊的泥團,涓滴的雨水落了下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問。
「雷擊。」我身旁的男孩低聲說。他歪頭透過雨絲仰望天空,好像在等待雷公的懲罰。我看著一道水流滑下他的脖子,在泥濘的肌膚上犁出一道溝。他轉了過來,看著我,拍著胸脯說:「我叫凱文,是個農夫。」
我覺得這不像是自我介紹,反而比較像是在跟我證明他的氣候災難推理,是有憑有據的。
「我是塔莎。」女孩低聲說,但視線仍然停留在併攏的手掌心上。從她的臉龐流下的泥水,滴滴答答地濺著掌心裡的咖啡色髒水。過了一會兒,才補上, 「是個老師。」
「你呢?」凱文問。
又有幾個拓荒者跑了過去,可能想去找些事情來做,又或者想探聽應該何去何從。尖叫和吼叫變成了喘氣聲,偶爾還穿插幾聲咳嗽。
「我是波特。」我告訴他,並且挺直身子,甩掉手上的泥濘,再伸手扶起身旁的女孩。
「這不是雷擊。」女孩說。
她朝我們轉了過來,指揮艙的火勢被控制住,火光減弱,她的臉龐也隨之黯淡下來。「這是在流產。」她抬手指著四周的殘骸,指著大火中的十幾棟金屬建築物,和被火照亮的黑暗。「有太多太空艙著火,所以不可能是其他原因。」塔莎看著我們,繼續說:「一定是殖民中心人工智慧做的。」
「難道它後來改變心意了?」凱文搖搖頭說,「它為什麼還要叫醒我們?」
「我們要找出原因。」塔莎說。
她朝指揮艙走去。我看著她的光腳濺起兩道泥濘,光裸著的身體逐漸融入其他跑過水坑的拓荒者之中,四周只剩下乾咳聲和吃力地呼吸聲。
我和凱文四目對望,他臉上有一條條的污泥,看不出他是否擔憂,不過他的眉頭皺在一起。他用拳頭摀嘴,乾咳一聲,然後拍了我的肩膀一下,接著穿過雨水跑過去跟上塔莎。
我也跟了上去。我的腦袋一團混亂,完全不知道該做什麼,也非常害怕一個人獨處。
我和凱文來到了指揮艙,看到塔莎正在艙門邊和一對男女談話。那對男女依偎在微微凸出的門簷之下,背後是覆著污泥的鋼門,鋼門內一片漆黑。
「發生了什麼事?」我聽到塔莎這麼問他們。
男孩搖搖頭,拇指朝鋼門比去。從指揮艙裡流露出來的燈光,讓我可以好好地打量那對男女。我發現塔莎和另一個女孩雙手抱胸,這提醒了我,我也光著身體。男性特有的好奇心,開始不安份起來。訓練課程曾經教導我們羞恥心嗎?我完全想不起來。
我怎麼可以想這種事,我的臉滾燙起來,趕緊搖搖頭,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危機上。塔莎拍拍女孩的手臂,然後踏進門後的光亮中,凱文也跟了進去。他們兩個面對危機的態度似乎都比我沉穩,我不禁暗自期望也能被生成老師或農夫。
進入指揮艙後,大雨打在泥濘上的答答聲,完全被雨滴打在金屬屋頂上的砰砰聲給掩蓋住。我在雨聲之中,聽到了人工智慧在說話,它的聲音迴盪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
「──首要的目標。一旦發射臺恢復功能,就可以啟動發射計畫。所有的工作都必須以這項任務為基準,來安排優先順序。」
這個聲音就像一股暖流將我團團包圍,填滿我全身的每一個縫隙。這麼多年來,它以各種不同的化身出現,以沉靜的聲音教育我、陪伴我。十五年了,它教育我成人,幫助我準備好面對未來的人生。
但不包括眼前的突發狀況。
指揮艙裡已經擠滿了大約十二個拓荒者,他們大部分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膝。白色的防燃劑像薄霧一般,覆蓋在艙內的每一個表面上。頭頂上,一道濃煙留下來的黑色薄霧盤旋在天花板附近。這裡似乎並未受到太大的破壞。如果人工智慧有盡心負責,就會在確定所有的步驟都確實執行後,才會引火自焚。就眼前所看到的,我比較傾向於塔莎的推測。
我跟著塔莎和凱文從一道狹窄的通道擠過去,這條通道的兩旁都是電子櫃, 我們朝指揮艙的前面走去。我在記憶裡搜索,試著回想指揮艙是如何供電的,但想不起來。又一股恐懼感竄起,貫穿全身,不知道我還錯過了多少應該知道、卻來不及學習的知識。我們還沒有學習到任何關於這個星球的知識,完全沒有。我們應該繼續待在玻璃缸裡渡過另一個十五年,繼續學習和成長。
指揮艙開始寬闊起來,少數幾個全身泥濘的拓荒者擠在一面監視螢幕前,另外三個則坐在固定於螢幕前方的椅子上。螢幕閃爍的光線和複雜的機械設備,更讓我們看起來像是迷了路的野人,一點都不像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成品。
凱文和塔莎靠著一面牆,滑坐到地板上,我走過去,加入他們。坐在對面的幾個拓荒者同樣也雙手抱膝,可能是在取暖或遮掩私處,也可能兩者皆是。我們三個也照做,用雙手抱住小腿。我聽到有人牙齒打顫,為砰砰的雨點敲打聲和異常平靜的交談聲,提供了精彩的配樂。
「瞭解,殖民中心,但我認為應該先解決其他更︙︙要緊的需求,例如,我們的衣服在哪裡?食物呢?我們是──我這邊現在有許多拓荒者受到驚嚇,尚未平復,而且太空艙都還在大火之中,所以你們交待給我們的任務,需要再等一等。」
我看著坐在中間椅子的青少年,也就是說話的那個人,滿心羨慕他鎮定沉著的姿態。他似乎也心煩意亂,卻相當的冷靜。他的手肘放在前面的櫃檯上,頭低垂著,手指交叉置於頭頂上,可能正在憂心,也可能是在沉思。但最能安撫我的,是他的聲音,他的男高音和說話的速度,跟人工智慧一樣的平靜詳和,感覺他們好像立腳於堅實的基礎上,只要同心協力,就能克服萬難。
「我已經另外從二號礦場召回兩輛牽引機。」殖民地說:「它們兩天後就會抵達,送更多的必需品給你們。這兩天你們可以用防水布做被子和衣服保暖。伺服艙、電力艙和指揮艙都是不錯的臨時避難所。你們的星球有些卡路里資源,足以維持你們在任務期間的熱量需求。我預定兩個星期後,啟動發射計畫。」
坐在男孩身旁的女孩,全身一僵。「兩個星期?」女孩轉向坐在中間的男孩,看著他問。男孩豎掌,並對女孩點點頭,然後環視著我們。他的眼睛瞬間睜大,似乎相當的吃驚,他的觀眾怎麼突然增加那麼多。我傾前朝通道望過去。又有十多個拓荒者擠進指揮艙躲雨,也有一些人可能是進來瞭解情況,評估自己的處境。
「兩個星期就要讓一切上軌道,似乎有些急促。」男孩看著我們說,似乎在估算人數,並且評估我們這群人的能力。「光是善後、分配供需品之類的工作, 就需要好幾天的──」
「雜事都先放在一邊,凡事以發射計畫為重。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星球是否適合生存。」
「還不知道?」有人問,「十五年了,還不知道這裡適不適合生存?」
男孩豎掌,手掌向外,卻朝對講機點點頭。他眉頭深鎖,噘著嘴,一臉慈悲。我立刻對他心悅誠服,願意追隨他到天涯海角,絕對信服於他的領導。這或許是因為我還只是個膽小的小男孩,也可能像是剛孵化出來的小鳥,本能地尋找一個安全的依靠。
他轉向操控臺,放低音量說話,這讓其他少男少女紛紛豎耳聆聽,指揮艙原本嗡嗡的交談聲瞬間打住。「殖民中心,到底怎麼回事?我有──不知道──外面大約有六十個生還者?而我們的訓練課程都只進行到一半而已。一些太空艙都被燒毀──」
「問殖民中心,它是不是打算流掉我們。」其中一個坐在地板上的少年問。
男孩再次揮手,但態度煩躁起來。「太空艙都被燒光了,你卻要求我建造一架火箭?我們需要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還需要支援,幫助我們解決基地裡的──」
「解決我們自己啦。」後面有人挖苦說道。
坐在中間的男孩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說:「你剛才說的﹃這裡是否適合生存﹄是什麼意思?什麼是──?」
「夠了!」
大家動作整齊劃一地猛然轉頭,朝吼叫聲的來源看過去。一位個頭高大的男生(他比凱文更加的魁梧)推開顫抖的少男少女,走了出來。他一頭黑色短髮,瞳孔的顏色甚至比頭髮更黑,腰部纏著某種電線,上面吊著一塊破爛的金屬板,遮住他的鼠蹊部。
「讓開。」他的拇指一歪,對著男孩說。
坐在中間的男孩站了起來,但沒有離開位子。他全身光裸地站在那裡,充滿自信,英氣逼人。我應該也要站起來,勸導兩人保持冷靜,但我跟其他人一樣, 呆住了。我們所有人都像坐在玻璃籠中的觀眾,等著觀賞劇情的發展。
「我是史提文,」個子較小的男孩伸出手說,「技工領班,屬於機械工班第三班。我是拓荒者四四二──」
「別拿頭銜來壓我。」個頭較大的男孩說。他往前移動,就停在我們三個的正前方,乾掉的泥塊從碩壯的大腿上掉落在我的腳旁。我伸手搜尋塔莎的手,然後與她十指交握。這時,我才發現凱文也同樣握著她的另一隻手。
「我是希克森,」大個子的拓荒者說。他的聲音好宏亮,似乎是故意要我們大家都聽到。「礦場大夜班警衛。在官階比我高的官員抵達之前,這裡由我負責。」
「這裡由殖民中心負責。」塔莎說。
她斬釘截鐵地說,我因為靠她很近,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大跳。我有些生氣,不喜歡她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到我們身上,但隨即又為我的怒氣感到難為情。
希克森的大手往下一劃,一一指著我們三個人,似乎把我們三個當成一體的。「沒錯。」他說:「這裡是由殖民中心負責,而我的工作就是確定大家把重心放在重要的事情上。」他轉回去,指著史提文說:「你好像對所有的事,都有疑問──」
「夠了。」殖民中心說,「希克森,你相當清楚指揮系統是如何運作的。身為四四七,你的位階的確較高,我很感激你的熱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你們每一個人各自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缺一不可。你們遇到的情況雖然棘手,但每塊殖民地的開墾,都會遭遇到不一樣的挑戰。我向大家保證,你們的付出將獲得無上的榮耀,而且在未來的訓練課程模組中,你們的殖民地也會被大大地稱頌一番。這點,我可以保證。」
「我瞭解你們現在又冷又慌亂。電力艙、伺服艙和這個指揮艙的火勢都已經手受到妥善控制。我會馬上派遣剩下的牽引機過來這裡。這樣你們就會有足夠的地方遮風躲雨和休息。明天,工程進度開始。這全是為了殖民地的榮耀。」
「為了殖民地的榮耀。」大家跟著重複,包括了我。
大家理所當然地附和著,沒有任何人質疑這樣的順服,不管這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才學習來的。
沒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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